半个月一晃而过。
陈琳窝在南华饭店半个月，心里憋屈得不行，她想回原来的住处找叶宇飞，奈何楚晚宁死活摁着她不让走，还逼她吃药！
楚晚宁护士似的端着托盘，上面一杯水，一个小盒，盒里是药片：“吃药了。”
陈琳板着脸：“药都给我放在这，我要去找他。”
楚晚宁闷了片刻，难过地转过头去，忽然冒出一句：“他不会回来了。”
陈琳一时没有听清，回头笑道：“你说什么？”
楚晚宁的脸色不断地灰败下去，他用力闭一闭眼睛，突然硬声道：“叶宇飞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话生冷地一字一字的钻入耳中，像是无数只灰色的小虫杂乱地扑打着翅膀，在耳中嗡嗡的嘈杂着，吵得陈琳头昏眼花。
陈琳的面孔定时失去了血色，她全身冰冷，愣愣转过头来，照着楚晚宁的脸便是一耳光。那耳光来得太快，几乎叫人反应不过来，少年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胜过了一切痛楚。陈琳冷冷看着他，那双和他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眼睛现今如养在清水寒冰里的一双黑鹅卵石，看着清透乌黑，却有让人浑身一凛的彻骨寒意。她的声音凄厉而破碎：“你胡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咒他？咒我爱的人！”
脸上的伤痛一点一点逼到肌理深处，痛得久了，没有挨打的另一边脸孔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触觉，仿佛是滴水檐下的冰柱一点一点化下水来滑在面颊上，冰得寒毛倒竖，凛冽刺骨。楚晚宁明白自己真的是说错话了，也不敢捂着脸，只得一把按住陈琳的手，急切道：“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之前我拜托人打听这件事，得到的消息是叶宇飞在离开的路上被宪兵队伏击，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陈琳怔怔地听他说着，很安静的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眼睁睁看它鲜血蜿蜒，疼到麻木。陈琳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齿间，胸腔的血气澎湃到无法抑制。楚晚宁絮絮而谈，陈琳只不言不语，恍若未闻。
他说，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之日，就是我们结婚之时。
可是日本鬼子还没有被赶出中国，他却死了！
宇飞死了！他就这样死了！这样骤然离她而去，说都不说一声，他就死了。
楚晚宁含泪依旧道：“当时鬼子的火力太猛，连轿车都被打烂了。就算尸身找到，也……”
陈琳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心里的某种纯白的希望被人用力踩碎，踩成齑粉，挥洒得漫天满地，再补不回来了。
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无声蜿蜒在她的面颊上。
楚晚宁满面痛悔，“对不起，陈琳，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突然告诉你的，我……”
陈琳心口堵得慌，像是被谁塞了一把火麻仁一般，喉头又酸又胀，语气却竭力维持着平和从容：“为什么会找不到尸身？”
楚晚宁的声音有些低迷的潮湿，“我们已经找到那辆车的残骸，只找到了开车的那个人的尸体，很明显不是他。靠近后排座位的车窗上倒是有一些血迹，好像是他的，而且有被人挪动过的痕迹，可能是被人带走了。”
陈琳泪眼迷离，“这次行动应该有戴先生支援，会不会是他们把他带走了？”
“可能是这样。”
陈琳叹了口气，瘫倒在床上，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楚晚宁忙强行给她灌了安神药，让她休息。
醒来时已经是夜半时分，陈琳昏昏沉沉醒转过来，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她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只是梦到楚晚宁向她说起叶宇飞的死讯罢了。可她却是真真切切的记得，叶宇飞是确确实实不在人世了。
陈琳微微睁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泪水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提醒着她的失去和伤心。
脑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刺入又缓缓拔出。那样痛！然而越是痛她越是清醒。
“楚晚宁，”陈琳迷茫张口，心神剧痛之下声音粗嘎得连自己也不相信，“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楚晚宁静默片刻，“你问。”
“你不仅仅是医生，对吧？”
“是。”
“那除此之外，你又是什么身份呢？”
楚晚宁笑了，之前不习惯微笑的他，第一次露出整齐的牙齿，洁白的光泽在黑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冷锐。
“你是军统还是中统？”陈琳继续问道。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楚晚宁轻轻地摇头，“都不是。”
陈琳不说话了，打量着他：“我明白了，你是姓‘共’的。”
楚晚宁很意外，却是变相的默认了：“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私下接触贵党，在军统的法度中比投敌好不了多少。”
“眼下|国|共|两|党|不都在为国效力吗？大敌当前，就不要闹什么党啊派啊的，多狭隘啊。”楚晚宁显得异常的冷静：“我不为难你，等你伤好了，我就找人送你回重庆。但现在你必须听我的好好养伤，我是医生，我要对我的病人负责。”
陈琳沉默着，转身又睡下。
清晨，小街道摊贩挺多，锅灶不少，都是卖小吃的。青团、桂花糕、小笼包的，卖豆腐脑的等等。
易容后身着长衫的楚晚宁把车停下，径直走到一个卖小馄饨的小摊边上。
摊主：“先生需要些什么？”
楚晚宁变声说话，他现在的声音变得沙哑而又低沉：“告诉你们陈站长，我要见他。”
摊主还装：“什么陈站长？”
楚晚宁：“军统上海站的黄可吧，你不认识你们陈恭澍陈站长？”
摊主张望左右。
楚晚宁也狐疑地张望：“快去。”
一家茶馆里，陈恭澍和楚晚宁相对而坐。
楚晚宁沙哑晦涩的声音传来：“……我需要一批药材，送到江南N4A那里；作为交换，你们的人我会好吃好喝的招待，然后你们把她送回重庆。”
陈恭澍：“我可以答应你这个要求，但你要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人都在哪里的。”
楚晚宁笑：“这个交换条件太苛刻了吧。”
陈恭澍：“我就想知道军统上海站的人员名单，是谁泄露给你的？”
楚晚宁：“我要是告诉你，你就能帮我把那批货送到江南？”
陈恭澍：“能。我们有钱有路子，然后把你们连人带货送出上海。就这么简单，说吧谁向你们泄的密。”
楚晚宁：“他不是个小人物，你最好不要知道。”
陈恭澍得意：“通过你们的潘先生，中间人是76号的，姓李，对吧。”
楚晚宁诧异：“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说。明天可以吗？”
陈恭澍：“可以，但我奉劝你，不要跟我玩花活，我不是吃奶的孩子。”
楚晚宁：“我一向敬重陈站长，我这有封信，你可以交给你们戴局长吗？”
陈恭澍自信地说：“可以呀。”
楚晚宁掏出信，交给陈恭澍。
楚晚宁：“我不会让你白忙活的，我在考虑用别的情报回报你。”
陈恭澍：“什么情报？”
楚晚宁：“比如，军内的一些秘密。”
陈恭澍：“上层的吗？”
楚晚宁：“重庆的，公平吧？”
陈恭澍欣然：“也可以。不过我还是想要上次泄密的。”
楚晚宁故弄玄虚地：“说好在你们的人走的那天，我一定告诉你。”
陈恭澍：“没问题。”
上海，法租界。
深夜，雨后的街道上，一辆黑色轿车远远驶来……
车内，面色阴郁的楚晚宁在开车，坐在后面的陈琳不时看着表。前面就是日军的哨卡了，陈琳悄悄把枪上了膛，对楚晚宁递了个眼色。
哨卡逼近，车被拦住。
一个日军上前，严厉地说：“证件！”
楚晚宁出示证件，用日语说：“我太太病了，需要去医院。”
那军官听到是日语，看了看证件，又用手电往车里照了照，就没有多问了。他挥了挥手，让哨兵放行，车向远处的江边驶去。这辆车通过哨卡之后便加快了速度，经过外滩，然后拐进了苏州河边的棚户区，在一座带着阁楼的旧房子前停下。他们走下车，观察了片刻，然后楚晚宁就用事先约定的暗号敲了门——两短一长，很快，一扇门悄然打开，露出了地下交通员老张警惕的脸。
老张关上门，带着他们走进了小院，直接上了阁楼。
阁楼内，老张在批评楚晚宁：“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你有什么急事，非要半夜过来？第二，怎么联系，什么时间联系，组织上是怎么规定的？第三，除非特别紧急的事情发生，不能违章联络，你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楚晚宁也急，他看向一旁的陈琳：“还是她的事呀。”
老张严肃地：“你今天的擅自行动我要向上面汇报，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准备接受纪律处分。”
楚晚宁忍着：“好，我接受。”
老张耐下心来：“你是受过特科专门训练的，在德国和皖南也受过秘密执行训练，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和军统打交道确实是要多留几个心眼，陈恭澍还没把你除掉，你只不过是走运才捡回一条小命。”
楚晚宁挠头：“我的确知道，但是现在不确定军统、戴笠对这件事的看法，我也只能防着。我就是担心军统会借76号甚至日本人的手，对我们的地下组织举起屠刀。”
老张把楚晚宁叫到一边：“潘先生指示，同意交换，但要见机行事，千万要保障你的安全。”
楚晚宁点点头：“我会注意的，你们也要小心。”
说完他领着陈琳下了楼。
老张：“鬼子肯定查得很紧，要小心啊！”
车顺原来返回，几十分钟后，他们又一次来到了日军的哨卡面前。值勤的还是刚才那个军官，他这次只是用电简朝车内照了照，没有再说什么。正准备放行，忽然远处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摩托车声，这声音在深夜的街头显得十分恐怖。楚晚宁看了看，知道是宪兵司令部的巡逻队查岗来了。
巡逻队的摩托车在哨卡前停下，径直朝着楚晚宁的车走来，照例还是检查过往行人的证件。
楚晚宁用日语很不耐烦地回答：“刚才不是看过了吗？”
但他还是无奈地出示了证件，同时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点上了一支香烟。
宪兵小头目看过证件，盘问道：“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楚晚宁说：“我太太病了，发高烧，刚从医院回来……”
宪兵队小头目用电筒照着陈琳，楚晚宁用手一挡，质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宪兵们不顾楚晚宁的抗议，开始检查汽车。”
车内的陈琳低声咳嗽了几声，暗中把枪拿在手里。
楚晚宁从后视镜中观察到，宪兵的手中有一张陈琳的画像，他的脚慢慢放在了油门上……
宪兵小头目用手电照到了陈琳——突然，他看向了画像。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楚晚宁一踩油门闯了过去，把那家伙掀翻在地！宪兵小头目被甩到了路边，他爬起来叫喊：“八格牙路！快追！”
哨兵正举枪射击，但陈琳的枪先响了，撂倒两个。楚晚宁的车闯过关卡，冲进了法租界，消失在苍茫夜幕之中……
在楚公馆别墅的阁楼上，楚晚宁一脸严肃：“你的画像怎么会在鬼子手里？”
“我的照片只有总部和叶宇飞手里有，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长相？”陈琳感到诧异。
“不，还有一个人，”楚晚宁突然开口了：“戴笠。”
“你说话小心点楚晚宁！”陈琳脱口而出。
楚晚宁没理她，接着说：“戴笠素有寡人之疾，因而不准手下的女特务谈恋爱结婚，这对我党而言已经是一个透明的秘密了。想想吧，以你的美貌，戴笠会不动心？可谁叫你和叶泽宏将军的儿子谈恋爱还私定终身了呢？你是戴笠砸了多少工夫打造出来的人，戴雨农怎会轻易放过你？这个看似面带微笑，实则满腹诡谋、算计过人的戴老板，凡是他给予的，他都是要百倍千倍讨还回来的。谁知道他戴雨农让你用那个美人计去杀高野次郎安的是什么心？从古到今可从来没有执行者全身而退的美人计哪！他这是想借日本人的手辣手摧花，然后在找机会把你捞出来，给你一通洗脑，让你对戴笠、对军统死心塌地！”
楚晚宁的满口讥讽激怒了陈琳：“你不要血口喷人楚晚宁！”
楚晚宁怒极反笑：“是吗？那我们亲自去问！问个明白！”
某密室
阴暗空阔的房子，窗户堵着。
陈恭澍打开楚晚宁给他的信看。
（戴先生，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请你一定要牢牢的记住这句话。）
陈恭澍将信烧掉，不屑地笑：“一个愚蠢的小鬼。”
一个特务进来：“站长，总部回电了。”
陈恭澍看着电文，思索，烧掉：“这个人有背景，不要抓，也不要审，审会审出很多麻烦的。”
特务：“那怎么办？他可是|共|党|的人。”
陈恭澍：“戴老板指示，高野次郎怎么死的，就让他怎么消失。”
特务：“暗杀？”
陈恭澍：“对。”
特务：“那个女的呢？那是我们的人。”
陈恭澍无所谓地：“那小娘们好运气啊，落在日本人手里都能让|共|党|救了。可惜通告中说她殉国了，那她就是个死人。”
特务：“可戴老板说一定要让她受点教训，才能把她带回重庆。”
陈恭澍：“戴老板在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手底下的女人敢谈恋爱就是个死。也罢，就借着日本人的手让那小女子好好享受享受。”
两人一同卑鄙地笑了起来。
密室内的两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对话被密室外的两个人听得一清二楚。
陈琳脑中“轰”地一响，只觉得心头恼恨至极，几乎要沁出血来。
楚晚宁狠狠握住她的手，低声嘱咐道：“动气无用，须得忍耐！”
那是劝她，也是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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