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有人破例在醉,这一夜有人沉默清醒。
陈琳,或者何琳端坐在黑暗的房中,东西零落满地也没有收拾,她在一怀冰凉里,平静着。
其实她那天晚上对楚晚宁说了谎,何琳并没有消散,而是与她融为了一体。如今,她既是何琳,也是陈琳。
其实她从未真正想依靠过任何人,从未真正对这寒凉人世抱过温暖的期望,现实的森冷,两世为人的她比谁都清楚,她也以为自己早已清楚到壁垒森严,永不会被摧毁,然而当那样的事实真的到了眼前,还是不能自抑的觉得冷。
原来人可以不相信温暖,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期盼温暖,便如飞蛾明知扑火的结局,依旧不能消除血液里天生向往光明的本性。
光明……陈琳讥诮的笑了下,除了自己做个发光体,否则没有人可以给你光明。
她闭上眼,默默调息,既然什么都不可以依靠,那自然要靠自己,她要强,比强更强,才能离开这见鬼的华丽却冰窟般的世界,找回她二十一世纪小屋里简陋却质朴的烛光里的温暖。
一个人呆最大的象征便是记忆会像潮水般涌来。
成都解放入城式。
穿透胸口的子弹是她最终的宿命。
何琳不知道这漫漫人生什么时候是个头,一晃就过去了。她也成了心狠手辣的人,去做龌龊的事。
她知道自己气数已尽,回想自己这一路,做了太多孽,就连自己都厌烦这样的自己。可这乱世里,谁是干净的?
因果报应,当真是神明不可侵犯。
多少年前的请求而今一语成谶,那个让她爱恨交织的男人亲手杀了她。可是,这男人在她临死之前,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还抱着她……她好想问,叶宇飞你最后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心好痛,你看到了狠辣的我,你看见曾经风光的我,还是否想起来还有一个柔弱善良的我?你最后的拥抱是不忍吗?是对我还有一分分的感情,哪怕是虚假的……
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如果可以从头再来,我一定不要再过这样的人生……
然而命运又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意识消散的时候,她是没想过会再醒来的,只是遗憾还没来得及告诉叶宇飞,她已经不恨他了,她还爱他。
只是醒来后,不但头发变长了身体也年轻了十几岁,还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凭空多出了二十年的不属于她的记忆,这让她很长时间才拒绝相信这一切。
真正让她绝望的是,直到看到了那部电视剧,她才发现,原来她活着的世界,竟只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她这多年惨烈而扭曲的朝朝暮暮,都不过是电视剧里演的“很久很久以前……”那种故事?简直荒诞到可笑。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生命里充斥着黑与白两种颜色。
心痛不已,那种感觉她怎么会忘记?
如今,虽然事过境迁,但那件事仍像在她心里放了根绣花针似的,时不时的扎得难受,刺挠得厉害。
所幸,这个世界,并非是只有爱情。
要不是有家人朋友的全心关爱,陈琳不但无法从那汹涌的怨恨中缓过来,心智都可能彻彻底底地被那些往事所带来的凄凉所吞没。
再然后,在那一次相亲中,她就遇到了小丈夫。在原主的记忆里,他们还是青梅竹马。而她也看得出来,这个兼名花之艳具君子之德的少年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情。
只不过那天,望着面前这个军衔为中尉、看上去非常干练的少年男子,陈琳显得有些紧张,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好像自有一股气场,让人感到无所适从。
坐在陈琳面前的男人是部队的助理军医黎展诗,黎展诗一头板寸看上去英气逼人,他刚好25岁,但看上去却还不到20岁。一看到她,他喝了口茶,清咳两声,惊讶的率先开口道:“陈琳?”
“是。”陈琳微微直了直身子,心中有些疑惑,其实她很少会在人面前紧张,原主父亲以及叶宇飞算是为数不多能让她感到有些紧张的人,想不到面前这个男军官竟也能让自己紧张。
“不用紧张,放松点。”黎展诗看出了陈琳紧绷的身子,笑了笑,“这是相亲,又不是军训。”
陈琳点了点头,长呼了口气,何琳在重获新生后,也许是颓废了,也许是为了报复叶宇飞,便开始了她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喜好,尽情地穿梭于|风|月|场所,流连于|青|楼|楚馆。多年的|招|蜂|引|蝶|让原主那素来疼爱女儿的老父亲异常不满甚至是大发雷霆,作为|声|色|犬|马|的代价,也作为和父亲和解的交换条件,陈琳答应了父母安排的相亲,相亲的对象自然是黎展诗,她的男闺蜜,或者原主的男闺蜜。
要说这个黎展诗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用现代的说法,还是名军医大学的在读大学生。有文化,有毅力,军事素养高。进入部队之后加入了特种部队,参与了大大小小无数战役,立了不少功,在得到收获的同时却也因为忙着任务而一直未能解决个人问题,如今已经25岁到了部队的结婚线了却还没个对象,也因此,陈琳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和黎展诗搭伙过日子,毕竟这两人都不小了,若是合眼缘,正好能凑一对。
黎展诗想了想率先开口道:“陈琳,我的情况你应该了解吧?”
“哦,是。”陈琳点了点头,“那我也说说我的情况吧……”
“不用了。”黎展诗笑着打断了陈琳的话,“叔叔阿姨都跟我说过了。”黎展诗微微起身往陈琳的方向凑近了些,“你也和我说过你的事情。”说着又坐回了原位,双手环胸,“我们情况差不多,所以还挺合适的,你觉得呢?”
“啊?”陈琳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个……说实话,我觉得我现在不太适合开始新的感情生活……”
“停停停。”黎展诗再次打断了陈琳,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你讨厌我吗?”
“啊?”陈琳再次被黎展诗跳跃性的思维扰乱了思绪,望着面前的男人,他不得不说,他是漂亮的,“不讨厌……”
“那不就完了。”黎展诗喝了口茶,顿了顿,说道:“你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你,至少咱们第一印象都还算可以,我今年刚好25,你也就比我大三四个月,咱们都不算小了,看你这样子似乎是不打算再谈恋爱了,正好我也是呀,咱俩与其孤身一人或者是祸害别人,不如咱俩在一起呗,组个家庭过日子,也算是给双方父母有个交代,你说呢?”
此时陈琳已经完全跟不上黎展诗的节奏了,按他的说法,两人是为了给家人有个交代所以选择在一起的。
见陈琳陷入了深思,黎展诗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她,沉吟片刻,继续道:“不如这样吧,咱们相处三天试试,要是不行就做个朋友,要是行的话,直接去领证,怎么样?”
陈琳微微蹙了蹙眉,“这也太草率了吧。”
“这有什么的。”黎展诗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我这个人比较相信缘分,合适就是合适,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几天就够了,根本花不了多长时间,再说了,我们都那么忙,哪儿有时间慢慢摸索呀。”说着他眼珠转了转,提议道:“不如你先答应着,三天后我们再看?”
陈琳定定的看着面前的男人,其实他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看了原主的记忆,她觉得他一定是个非常雷厉风行不好相处的人,可事实上,一番对话谈下来,她竟觉得他的想法挺有意思的,一开始的压迫感和紧张也荡然无存,想了想,点头同意道:“好吧,听你的。”顿了顿,似乎觉得有必要说清楚,补充道:“可是我得提前说一句呀,我这个人不怎么浪漫,而且我不是冲着爱情来相亲的。”
“我知道,爱情是个奢侈品,有几个步入婚姻殿堂的人是因为爱情呀,我看重的是责任。”黎展诗笑着举起了茶杯,“那从明天开始的三天都交给我来安排啦,有任何有异议的地方你随时提啊,来,碰个杯就当你同意了。”
“好。”陈琳点了点头,拿起茶杯和黎展诗碰了个杯,说真的,她竟有些欣赏起黎展诗办事的风格了,毫不拖泥带水,有什么话都放在明面上来说,这多少让陈琳觉得有些松了口气,从叶宇飞之后她其实有些恐惧爱情,可现在,她竟然有些期待黎展诗能带给自己什么新鲜花样。
黎展诗是个做事很有条理逻辑的人,三天的时间,他带着陈琳把所有情侣能做的事情都做过了,比如说一起看了个电影、吃了个饭、出了趟门并且一起做了次饭,三天的时间,黎展诗安排好了一切,而陈琳没有任何异议的言听计从。
黎展诗是个比较理性成熟的人,有什么话都摊开说;而陈琳当初对着叶宇飞的时候基本上是隐藏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一举一动都是逢场作戏。有时望着黎展诗的侧颜和他的笑容,陈琳觉得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她想,即便两人做不成情侣,做知己也是不错的,虽然他们两人原就是至交好友。
黎展诗将这三天安排的很满,所以时间不知不觉的竟转瞬即逝。
第四天上午,黎展诗望着面前的陈琳,问道:“这三天感觉怎么样?”清了清嗓子,率先说起来,“我觉得咱俩挺合适的,首先咱俩的想法都比较一致,看问题也比较成熟,喜好也没什么冲突,所以我觉得挺好的,现在就看你了。”
陈琳想了想,昨晚她已经跟父母沟通过了,黎展诗的确和自己很合拍,试试也无妨,点了点头,“我这边也觉得挺合适的,你看……”
黎展诗粲然一笑,从包里拿出了张白纸和笔,然后提笔也开始写自己的结婚报告。
打完结婚报告之后,下午两人就去领了证,同月的另一天便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婚姻生活。
婚后日子也还算顺畅,两人结婚以后倒是相敬如宾的,她也安下了心思,陪他过着每一日看似平静却得仔细打算着过的日子。
平时的生活里,与其说两人是夫妻,不如说两人是知己;两人除了谈得来之外,还很为彼此考虑,如果黎展诗要去演习开会或是出任务的话,陈琳会主动去探望黎展诗的养父,给老人带点东西什么的;反之,如果陈琳去外地学习或者开会,黎展诗也会定期去看望陈琳的父母。
两人简直可以说是模范夫妻,虽然两人心里都清楚,爱情,在他们这里是不存在的。黎展诗是很好,可是她找不到那种很爱很爱的感觉。他之于她,就像黑夜里的灯,也像挡风的树,像俞伯牙的钟子期。
陈琳也曾不止一次的想,她爱他吗?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爱吗?可想来想去她也不觉得自己能给他爱情,他们之间有的,只是在那茫茫岁月里血雨腥风中的相互理解,是他们对人生有着相同的盼望。
所以,午夜梦回之时,她梦见的永远都是叶宇飞,从来都不是黎展诗。
陈琳当年的记忆犹新,没有一点缺失,自可以保她硕博连读过了后安然的当一个大学近代史讲师,衣食无忧。她这一生一直在为上辈子赎罪,从未想过会寿终正寝,安稳一生。
因此,就算被那辆车撞到后,在全身如同被打散的疼痛里,她也没有多怨愤。只是遗憾在闭眼的一刹那,自己没能对他说上一句,“对不住。”
本以为自己万劫不复,没想到一睁眼,她居然回到了1941年,回到了悲惨命运的开端。只是这一次,有他在,她自然不会重复前世的悲惨命运,即使她并不是自己曾经身体的主导,只在每个午夜梦回时,才能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
陈琳想起来自己刚刚获悉他的地下党身份的时候,那时候简直是她最狼狈的时候,他亲口告诉她军统已经宣布她殉国,甚至他们都没派任何人手来找过她。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她不相信党国、不相信叶宇飞会对她这么绝情,她要去问个清楚!
可现实往往会狠狠地给你一个大大的耳光!在他的帮助下,她找到了军统上海站,从被他吓破了胆的一个小特务口中获悉了居然是戴笠宣布她已经殉国的消息,而叶余飞也不知所踪。他像讲笑话一样的告诉她,戴笠贪恋女色在军统中是出了名的,她的美貌在军统内部也不是徒有虚名,只是没想到戴笠玩弄女人的手曾经伸向了自己,而自己当时是叶宇飞的女友,戴雨农得不到便妄图借着日本人的手辣手摧花,顺便拆散她和叶宇飞。果然是生姜老的辣啊呵呵!
她一边哭一边笑,看着昔日同袍的嘴脸,她只觉得可悲,只觉得自己可悲、可怜、可笑!可笑至极!她当时只想死去,是他掐着她的下巴,一遍又一遍地骂她,把她骂醒!
她当时恨死他了,只感觉这个人说话实在太难听了。最后他把她带到中共地下党在上海的联络站,很多人都跌破了眼镜,认为他真的是疯了,连军统的女特务都不放过,都往自家里拉。
她没有让他失望,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后,她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她伪装、侦查、刺杀、暗杀等各个方面都是顶尖的高手。她成为了他不为人知的生死搭档、红颜知己,也成了他明面上的妻子。最后,她按照他的计划回到重庆,又成了保密局蓉站站长,隐藏的“孤芳”。她很多事都是按照他的计划来,他对所有事情都会提前设计好,可他反而忘记了感情这个事,是啊!他对她动了不该有的感情!感情这个事,要如何计划啊?要如何算准呢?
他给了她这一世鲜亮的重新开始。
他缔造了初始意义的陈琳,没有那个经历磨难的陈琳,就没有今日不改初心的陈琳。
他是她的……恩人。
是的,恩人。
对于许多人,也许是无情;但是对于她,他未曾有一丝亏欠。
这样想着,心里那种冰块焐着胃的寒意稍微消散了些,忍不住竖耳听了听动静,外面很安静,她隐约闻见酒香,有点讶异——他又喝酒了?
过了一会,前院里隐约传来“噗通”一声,她听见了,眉梢动了动。
“喵呜~”
原本趴在窗台上注视着女主人的白猫听见这一声,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一下就跳到了陈琳的膝盖上,女人默不作声,她抱起猫,抚摸着,猫咪舒服的呼噜呼噜,将脑袋埋在了她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