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忘了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这句话——时光是车窗外的光影，当你发现的时候，它已经逝去了。
时间过得极快，秋去冬来，冬去春来……仿佛晨起梳妆描眉，黄昏挑灯思计，枕着天黑，等着天亮，旧的时光便迅疾退去，只剩下的新的日子。
今年过年有点晚，二月中旬对于南方城市来说已经算是春天。楚晚宁在除夕过后就去了二野驻地报道，他去年十月就受命外出去成都潜伏了三个月，回来正赶上春节放假，几个月下来军队里头就跟没他这人一样。如今又奉命北上河南禹县，与随随淮海军区一支队一团在那里休整的神枪手四连一起等待着战斗任务。
说起来神枪手四连还是楚晚宁上辈子的老部队，令人惊讶的是，陈琳对这支共和国十大名连的战功彪炳更是如数家珍。
陈琳知道神枪手四连，从祖辈们的谈话开始。她知道这支连队走过抗日走过解放走过抗美援朝走过枕戈待旦的和平岁月，凛凛威风神枪手，赫赫军中一面旗。战斗英雄和特等功臣层出不穷的连绵战火里，所有的溢美之词都是无益的余赘。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它依旧做了军队改革的急先锋，让无数铁尺汉子一夕之间泪如雨下。
到最后她记住的只有黎展诗的那句话：“神枪手四连要做的事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令敌人胆寒，让人民心安！”
中华五千年来多少史事颠覆无常，没有人拥有给历史下定义的权力，而冥冥之中总有些东西的存在注定让你敬畏。
因为担当，所以敬畏。
陈琳觉得，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明白了什么叫|中|国|人|民|解|放|军|，又是什么，让他们从筚路蓝缕走到今天这赤旗的世界。
她好像明白了，也许这就是|特|工|与纯粹军人的不同。军人们的感情是纯粹的、热烈的、令人向往的。如果还有下辈子，她也想走一遭军营，深深地体会这里的火热。
然而在有些人看来，与其说这是归队，不如说这是情场失意后的逃离。很多知情人以为他是认怂了，而楚晚宁自己知道，一去无回才是他不得不这样走下去的方向。他也知道别人在说他什么，坚强却又冷傲，他更知道那些人在他背后揣测纷纷，所有事他连陈琳都不愿意张口。大概自此一别，他这辈子直到死都不会踏入锦官城了——人生自此只有归途，再无来处。
天街小雨润如酥。几场春雨一过，红梅未谢，却从墙角枝头浇开了不知名的野花。用荠菜做了顿馄饨下肚，就算彻底告别了冬天。
陈琳如今也是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日子过得平静而安逸，那次犯病后她一直晕晕的，没办法正常工作，甚至连门都出不了，只能呆在房间里。清醒时所能做的，不过是撸猫看书记随笔弹钢琴，偶尔高兴的时候，研制几味小食和点心，自己取乐；觉得要犯病时就吃两片安眠药让自己糊里糊涂的睡过去。
被抑郁和梦魇折磨的夜晚，她在报纸上写小说，偶尔还配上相对应的插画，《那些年我们一起战斗过的疆场》，都是她关于楚晚宁或者黎展诗的回忆，惊心动魄的斗争，相濡以沫的almost lover。一开始是回忆一些片断，被别人当作小说看，她索性就当作小说写，慢慢的也红了，好多人追着看，也有人写信问她问题，跟她交流的。
记忆被一片一片地拼完整了。压力释放出去之后，她慢慢的也想通了，接受了现实。本来就是应该有的觉悟，她只是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
这天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天色澄净，像是专门有人淘洗过。时近正午，阳光从窗洞里倾洒入室，浸得人浑身暖融融的。前两天灵光一闪写下的章节过段时间再看又觉得有些不妥，修修改改到午时三刻终于满意，身体迟来地涌上疲惫感，陈琳把手札和钢笔丢在一边，然后掀了被子把自己陷进柔软的床里，闭着眼便糊里糊涂的睡了过去。
她明白她不能睡一辈子，可睡一时也是好的，外面担心也好，杀心也罢，她此刻只想破罐子破摔，由着他们去。
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陈琳也不忘剖析自我，似乎任性这种性格成分，是她自上辈子便有的，何琳任性，任性到因爱生恨甚至声|色|犬|马，如今的她也任性，任性的不管外面的生死祸福。
陈琳自嘲，到底她是事事无成。
从前她做不了一个优秀的间谍，如今她做也不成让人满意的妻子，因为她永远都不能彻底抛弃自我。
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这又是一件陈琳想不明白的事。
其实直到多年以后陈琳都说不清当年沉迷睡眠到底是因为什么，或许真的是抑郁症所迫，但她也知道只要她想也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不再去看叶宇飞的脸。在外人眼里她的沉睡生涯更像是想跟叶宇飞怄气。只有陈琳自己知道或许是一种探索，她有点分不清梦里的那些苦闷岁月是她如今的妄念，还是现在的生活只是她在21世纪的南柯一梦。或许真如那部电视剧*里所说的那样，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梦境，所谓花非花，梦非梦。
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身上还是懒懒的乏力，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仿佛有一人立在床前。那是一个身形小巧的女子，穿着一身五成新的粉布旗袍，一条麻花辫垂于肩侧，她看上去并不算年纪很大，但眉目间依稀有沧桑之感。陈琳仔细分辨她的容貌，蓦地灵光一现，唤道：“你是……翠玉？”
翠玉轻轻微笑，她的声音温温然响起：“是我，嫂子。”
一时安静。
陈琳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不停的跳。
她张了张口，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称呼，“只是我不是……”
陈琳的“嫂子”二字已在嘴边将吐未吐，结果却是被翠玉劫了胡，“听叶大哥说嫂子最近胃口不大好，特意备了些清淡的小菜，嫂子尝一尝吧。”说着从食盒中一一取出列开：一盘清炒芦蒿、一盘咸肉汁浸过的嫩笋片、一盘马兰头豆腐丁拌香油和一碗荠菜馄饨，外加一碗香米粥。
陈琳觉得前两天那股子头晕目眩的劲儿又回来了，她不好推却翠玉的一番功夫，又见妇人神色殷勤，便耐着性子每样尝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
“翠玉，谢谢你。”
陈琳慢慢的吃着每一样菜肴，诚心的向翠玉道谢。
她却没有回答。过了很久，陈琳吃饱了，有些昏昏欲睡，才听见她低声的说，“嫂子，你该谢的，不是我。”
“这些日子以来，每天晚上叶大哥都会站在你的屋子外面，看着你在窗边的剪影。这些天你一直在屋子里不愿意见人，他向你们的组织打了报告，说想要和你结婚。甚至，更早之前，在你们未曾相见的那些天，我和东哥见到他日日都开着车看着你和楚医生上下班直到回家休息，就那么看着你们的背影，离你们只有几步远，却从来不曾上前和你说上哪怕一句话。天天，他都会问楚医生，她今天吃饭吃得好吗？她现在怎么样？睡的好吗？”
“嫂子，我不知道，叶大哥明明这么关心你，为什么却不让任何人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怨恨叶大哥，为什么连话都不愿意和他说，为什么不愿意见他。叶大哥让我们不要告诉你他那些日子来看你，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你。”
“因为，我不明白的事，也许，你会明白。”
陈琳怔怔的望着她，头有些晕。
在命运的面前，所有人都只能俯首称臣。
她知道他心里有她，却不只有她。他苦苦追寻的那样东西，如今唾手可得。为了那样东西，他什么都能割舍，包括她。
而她问着自己，陈琳，易地而处，如果你是他，如果你也像他一样有选择的机会，你会怎么选？
就算如今叶宇飞和她一样都是CCP，那也不过如此。心里的伤，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结痂，但留下的痕迹怎样也无法抹去。她知道叶宇飞对她是有爱的，但她更想知道，叶宇飞对她的爱，是不是因为曾经的悔恨。
上一世，她爱叶宇飞，爱得很苦，也很累；她恨叶宇飞，同样恨得很苦，恨得太累了。这一世在她中枪倒下时，除了剧烈的疼痛外，她内心其实是有几分开心的，她终于解脱了，或许就这么死了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再那么痛苦了，活着真的好累。可惜天不遂人愿，她没死成，仍旧痛苦地活着。叶宇飞来看望她时，她试图激怒叶宇飞，想逼叶宇飞杀了她，因为她是真的不想活了。是楚晚宁的一句“你要是出了什么事，那我也不活了”使她放弃了求死之意，她还有一个一直爱她对她好的人，她不能自私地死去，为了楚晚宁，她得活着。
她知道，叶宇飞其实没做错。潜伏工作，就是潜藏和欺骗。无论是猎物还是狩猎者，都需要保护好自己，在给对手致命一击的同时，提高自己的生存概率。
不要相信任何人，这原本就是每一个特工入行时被教官谆谆教导的准则和信条，是特工们赢取胜利的法宝。
楔入敌人心脏的特工人员，承受着遗世的孤独与沁入骨髓的寒冷，每时每刻都要保持警惕，防备敌人也防备自己人，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怎能装作不懂叶宇飞患得患失的心理？
利欲熏心、臭名昭著、丧心病狂、心狠手辣，这些假面本就是他们的伪装，她怎能因为自己伪装得太好，反倒埋怨叶宇飞的冷漠绝情？
冷静下来了，陈琳是理解叶宇飞的，理解他的“爱”，也理解他的“不爱”。
但她更希望，她和叶宇飞这辈子，千万不要有一点温存，最好连回忆都不要有。
*注：爱情公寓第四季第五集《盗梦空间》里吕子乔醒后Jason对他说的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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