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之中某处荒山，这一日突然下了一阵急雨，打得遍山灼灼红叶似染了一层血色，令人心惊。
急雨击打着树叶，如千军万马奔踏而过，嘈嘈切切声中，突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呼喊，随着声音愈来愈近，一位白衣少女渐渐走来，手拢在嘴边，喊的是：“小白！”
少女眉目清秀，神情焦灼，雨落在她身上却未能打湿她的头发，黑色的头发像是能够避雨，水珠顺着发丝滑落，尽数落在衣服上——这是一位刚化形不久的地仙，还是一位术法并不怎么高明的仙，因她的原身是一株山茶花，便叫自己作茶茶。
她在这座唤作仙华山的荒山之中独自住了数十年，日子一向有些孤单，直到一个多月前遇到了小白。
“小白！”她边走边喊，不晓得它又躲在何处打瞌睡，这一场雨来得急，她担心它淋了雨，晚上又会睡得不安稳。
蓦地，一团白色自一株红叶树上跌落，她慌忙抬手去接，那白色却轻盈地落入她的怀中，两只前爪抓住了她的衣襟。“小白，你又调皮了。”她想责骂它几句，却终究不忍，小白亮亮的眼睛盯着她，满是讨好卖乖的神色，小小的耳朵因紧张而微竖着，过了一会儿，大约是发觉她已经心软，脑袋在她怀中蹭了蹭，闭上了眼。
这是一只白狐，她遇到它时，它正在这片红叶树底下发呆。明明只是一只小狐狸，那发呆的样子，却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在思考着什么。她远远地瞧了半天，正要走得近一些，它却受了惊，仓惶窜入了树林子，不见了。
她一个人生活得太久，虽养了一只兔子一只小鸟，却终究不如这只小狐狸有灵性——她是个极不高明的地仙，只能从自己的经历上头猜测，这只小狐狸大约也快要化形。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在这片树林子里转悠，与这只小狐狸混个眼熟，她发现这只狐狸特别喜爱这片红叶树，时常在树底下呆呆坐着想心事。
“小白，你在想谁？”她记得那一天，她距离这只小狐狸已经有点儿近，近到她轻轻说话它便能听见，她见它发呆的模样实在有些孤寂，忘了它不过是一只小狐狸，竟开口同它说话。
那只小狐狸转过头来瞧了瞧她，眼神中竟似有点儿诧异，歪了歪脑袋，举起爪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像是在问：“你在同我说话？”
那天，她带着它回了自己住的小木屋。
它只是一尾普通的白狐，毛色普通，模样普通，但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却很灵动，像能与她说话。
“以后，你便陪着我吧，我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做个伴。”
小狐狸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慎重地点了头。
“我叫茶茶，因为我的原身是一株山茶；你是一尾白狐，我就叫你小白，好不好？”
灰茫茫的雨幕之中，数道黑色身影慢慢掩过来，小狐狸三两下跃上高高的树梢，亮晶晶的眼回头瞧着茶茶。
茶茶到底是个地仙，虽是法力低微，也胜过凡人无数，她踩着树干纵身而上，随着小狐狸躲在繁茂的枝叶之间，见五六人手执利刃已奔到树下。
茶茶在山林间游荡数十年，从未遇见过此等阵仗，实际上她连人都遇见得极少，听得人声便会悄然躲藏——她对于别人总怀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之情，却不知为何特别喜欢怀中这只小狐狸。
“没人啊！”
“方才确实听到有声音。”
“怕是你听错了。”
“我也听见了，叫什么白……”
“你确实在这里见过一只小狐狸？”
“千真万确。”
“这些修仙的真人最近都在搜寻狐狸，你们可晓得是为什么？”
“听观里的小子说，是天上的神仙要抓狐狸做灵宠……”
“只要能拿到赏金，管那许多做什么？”
“我们忙了这么久，跑了这么多地界，狐狸也抓了不少，光是那些野兽的皮毛，就能卖不少钱了吧？”
“听说，就在离此不远的龙虎山中，还有几伙人也在四处寻找狐狸，抓的狐狸怕有这个数。”
“敢同我们抢生意，寻死……”
“大哥的意思是？”
“想不想干一票大的？”
“龙虎山，那边山势更险，瘴疠横行……”
“据说还有虎妖狼怪。”
“现在外地人越来越多，城门外张出的文告你们瞧见没有？去龙虎山那些深山老林子里头抓狐狸的人，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也是不要命啊……”
“富贵险中求嘛。”
……
许久之后，议论声随着脚步渐渐远去，却原来是一帮猎狐的草寇。
山林之间除了有樵夫出没，自来便是猎户的天下，豺狼虎豹，狐猴熊蟒，皮毛兽肉皆可售卖。除了安分求生的猎户，更有啸聚林间的草莽，而他们才是令人不安的因子。方才这些猎狐者，唯利是图，无恶不作，若是此地聚集了一大批这类人，倒是再难安生。
茶茶抬眼望了望小白，心中不免有些忧虑，又见它小小狐脸一副沉思的形容，眼底一派镇定，倒像是悄悄下了某种决定。
“小白，既然有人在抓狐狸，此地大概不能住了，我们换个地方，避一避，好不好？”
小狐狸望了望她，点点头，像是说了一声好。
这一只白色的，不甚漂亮的小狐狸，正是青丘女君白凤九。
入夜之前，她与地仙茶茶终于寻到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山洞，干燥避雨，可供二人歇宿一夜。
茶茶捡了一堆细柴，燃了一堆火驱蛇，又将剩下的仔细捏碎了铺在地上，盖着衣服便成了一个松软的睡垫，凤九打了个哈欠，钻在她的怀里想心事。
她的怀抱，终究与帝君的怀抱不同。心思单纯的小地仙，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匀净的呼吸慢慢响起，倒有些催人瞌睡的意思。
不知何时，左肩的伤痛又起，一点一点加重，她慢慢离开茶茶，挪到山洞口子上，瘫在地上瞧着外头黑洞洞的夜色。阴雨绵绵，打着外头的林子，是一种森然孤寂的回响。
自她离开九重天，肩膀就一直在痛，夜深人静之时，更是痛得无法忍耐。
仔细想一想，她被沧夷神君抱回神宫之后的那三天，倒是从未痛过——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她的心太痛了，便感受不到肩上的疼痛。
突然，肩膀犹如被闪电劈中，她的脑袋都快要裂开，此生从未经历过的疼痛袭来，她克制不住哀嚎出声。
这些日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肩上的痛楚越来越剧烈，即便是在白日里，她的神经都时时刻刻被灼烧一般滚烫。她有时候忍不住会怀疑，她的痛楚是不是同帝君的情绪有关，他怒火愈盛，她便愈痛。然而，她又觉得自己这个猜测委实荒诞不经，她同帝君虽情投意合，在一起时亦算是心有灵犀，毕竟不可能互有感应。
过了这么久，他定然早已晓得被他抱回太晨宫的并非她白凤九，不知道他是不是偶尔会在心里头笑话她，觉得她太傻，既被人抓走已是过于大意，还被人将一身皮毛都诓了去。
“小白，你又痛了是不是？”一只柔软的手摸上她的脑袋，将她搂到怀里。“痛的话你可以叫醒我啊，为什么要逃走呢？”
温柔的低语让她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那一天，她奄奄一息躺在山洞里，听到外头熟悉的声音，晓得他终于找到了齐麟山，终于找到了她，勉强撑起最后一丝力气张开眼。
黑乎乎的山洞，什么都看不清，除了那个高大俊美的神君，银发紫衣，他跨入洞中，指尖凝着一团温柔的光。
她瞧着他，瞧着他俊朗的眉眼，因愤怒而绷紧的下颌，薄薄的抿着的嘴。她说不出话，连动都动不了，只能那样瞧着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
他弯下腰，温柔地抱起那尾红狐，目光缠绵又心疼。“九儿……”他叫她九儿，红色的皮毛，额间一朵凤尾印记，谁都不会认错，那是青丘女君，太晨宫的帝后。
他转身离去，带走了洞中最后一丝光亮。
肩头的剧痛仍在拉扯她的神经，她觉得若自己能够干脆晕过去就好了，可是，上天连这一点慈悲都不愿施舍给她。
夜深人静，思念如水将她淹没，她知道，太晨宫里，他一定也是同样地思念着她。
若是他有多想她，她便有多痛，那她倒不介意让疼痛来得更猛烈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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