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背过身去,不忍心再看,她的肩头痛意缠绵入骨。她晓得,这是东华的心在痛,可是这点痛又与从前的不同,似乎隔了层什么。她等着从这一重梦境之中解脱,却见东华抱着少女跃下月露树,头也不回地走了。
黑漆漆的夜色当中,天际响起数声苍凉的吟唱,不知道是谁在唱,也不知道是在唱着谁。那点悲凉的寒意,一点一点渗入心扉,冰冷彻骨。
三生河畔,凤九故地重游,黑色石柱参天立于怒涛之畔,旁边已立起一座新坟。小小的丘茔将有情人一分为二,东华跪在坟前,浑身被雨水打得湿透。他头发凌乱,衣衫破败,是凤九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他向来都将自己弄得潇洒又从容,此时已有些自暴自弃的劲头。
凤九走上前去,听到他在与坟里头的少女说话,她不想听,又挪动不了脚步。
“九儿,我不会说好听话哄你,从没有告诉过你,说你又漂亮,又懂事,又能干,你可会怪我?”
“你自然是不会怪我,你从来都不曾怪过我……”
“我说过要护你一生一世,却眼睁睁看着你……上天为何如此残忍……眼下我法力尽失,又该如何寻你回来?”
“……我本该来陪你,眼下却只能让你先行一步,在前头等我一等……”
“待我屠尽魔族,夷平南荒,立刻来寻你……”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一下子说起初遇时她的眼睛,一下子说到她跟着他让他有多烦恼,凤九从未听到东华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雨水冲刷着他的脸,让他的声音听着极缥缈,气若游丝。
天上突然炸响一片惊雷,正好劈在三生石上,东华像是突然醒了神,侧过脸看了看这块石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三生石,定天下姻缘,没了九儿,要什么姻缘?!”
闪电将他的脸照得狰狞,凤九心里咯噔一声,想到从前折颜告诉过她,东华帝君九住心已达专注一趣境界,是世间最强的仙者,除了西天佛陀,再没有人的修为能越过他去。专注一趣是什么境界,凤九当初也算是认真研究过,还变着法子向好几个人请教过,只说是学里头要考试。最后她综合众人理论,自行总结出来,东华已达到神仙的最高境界,神魔同体,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已能在神魔之间自由切换。据说当日父神去碧海苍灵找他平定天下,他便允了父神,此生只以神仙法相临世,护持四海八荒。神仙法相,自然便是凤九见惯了的那个模样,紫衣银发,仙气飘飘。
眼下看他这模样,怕是已经入魔。
东华昂然立于三生石下,沉声发愿:“我东华紫府少阳君,今日立誓,自断姻缘,夷平南荒,荡尽魔族,以祭九儿之灵。”
声声重雷劈在三生石上,九天顿起震荡,漫天星子齐齐陨落,天地悲鸣,凤九眼中滚滚落下泪来。
她不想要东华入魔,哪怕是为了她,也不要。她要他好好地活下去,继续做他的天地共主,继续呆在太晨宫里喝茶下棋,若是她死了,他最好还是将她忘了。
她并非心疼这四海八荒,战事重启,六合动荡;夷平魔族,势必牵扯其他神族,烽烟过处,生灵涂炭。这些固然让人心疼,可是,那个入魔的东华,神魂俱失的模样,才让她肝肠寸断。
这个梦里,她拿他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摘下束发金冠置于孤坟之前,如瀑银发披散,东华紫府少阳君,从此再不复旧日模样。
东华恋恋难舍地望了那土丘一眼,终于掉头而行,消失在彻底的黑暗之中。
自洪荒之始,天地初开,神魔之间动荡不休,经过数万年的镇压战乱,好不容易海河晏清,六合太平。东华帝君,因一己之私重燃战火,麾下啸聚精兵百万,进犯南荒,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战争的片段凌乱又血腥,东华眼底的杀意越来越重,清明的双眼越来越红,一身紫衣不知被鲜血染黑了多少次,终于来到了魔族始祖少绾跟前。
“念着同窗之谊,你自行了断吧。”东华瞧着面前的少绾,语气生硬又冷酷,竟瞧也不瞧站在她身旁的墨渊折颜白止——这场战事将他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自他一念起杀机,便踏上不归之路。
“东华,你早已入魔,荡尽魔族,难道第一个该了断的,不是你自己?”折颜已取出伏羲琴,形容森冷。
墨渊抬手一挥,身后银衣白甲的仙兵齐声长啸,声动四野。
东华仍披着一头银发,抬手摸出苍何:“杀尽魔族,我自会寻一处了断,不劳费心。”
凤九在这古战场上奔忙,徒劳地呼喊,这一仗打得委实过于惨烈,互相拼杀的都是她的至亲,东华杀红了眼,苍何乱舞,不管来人是谁,皆被他斩于剑下。
悲风呜咽,遍地尸骨的战场,最终只剩紫衣银发的东华一人。
凤九的肩头又开始剧痛,痛得她浑身是汗,意识模糊当中,随着东华回到三生河畔。一去经年,那座孤坟早已被青草覆盖,上头摇曳着一朵如血的凤尾花。
“九儿,我来了……”
就在她忍不住要痛呼出声时,眼前一闪而过,森冷的苍何映着东华惨白的脸,血红的眼,她终于跌入黑暗,离开了这一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