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章

又过了有一刻钟，折颜终于睁眼，眼底有着一丝诧异，望着东华问道：“你可晓得，小九有了身孕？”

东华眼中有一点光芒倏然亮灭，嘴巴张了张，极缓地摇了摇头。折颜点头应道：“料想你也是不知，否则怎会带她前来，让她涉险。”东华脸色一白，又听折颜往下说道：“你的那缕魂魄，实在过于贪心，竟想同时护住小九与她体内这一脉胎息。正因如此，它才无暇照顾小九，让她耗尽仙元；却也正因如此，小九的元神才得以留住一分半分，寄生在那胎儿体内。她受了极重的一击，似乎连你那魂魄，都无法与其相抗，能护住她的，还有另一层仙障……”

东华终于有些回神，点了点头：“我早就放了天罡罩在她身上……”

折颜现出一个了悟的神情：“理应如此，你的天罡罩与那缕魂魄，总算是护住了她一丝元神……你这些时日喂她的赤金血，倒不是无用功，将将好保住了她的胎儿——只是，她才有身孕不久，胎儿气息实在微弱，此时要将小九那点元神分离，怕是两个人都保不住……”

折颜这番话说得极为混乱，东华脸色变了数变，茫然问道：“那眼下……”

白真也追问道：“要护住胎儿，可有什么办法？待他长大一些，再将小九元神分离……”

折颜点头应道：“为今之计，只有想法护住这一脉胎息，只是小九的元神寄生在胎儿身上，实在过于脆弱，她又在这镜中被困许久，胎儿眼下也是奄奄一息……”

话未说完，东华已将凤九抱起，放入白真怀中，叮嘱道：“你二人好好照顾九儿，待我前去净化毒息，带你们出镜。”

折颜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低声嘱托：“净化毒息，绝非易事，我晓得你原本打算与它同归于尽——你要晓得，若要护住小九与她腹中的胎儿，非你不可，你一日都不可陷入沉睡……眼下三个人的性命，可全都在你手上……”

东华眼中红光已收，深邃双目恢复往日清明，点点头，步出结界，抬手召来神剑苍何，紫色身影瞬间步入了浓黑的阴影。

上神白真望着业已消失的紫色背影，过了许久才低声问道：“帝君此去，可是极凶险？”

折颜抬手化出一张软榻，让白真抱着凤九坐了，才点头道：“若无小九让他牵挂，或许他会祭上自己的仙元，步入数十万年的沉睡。不过，你未见过东华从前打天下时的手段，只要他想做，天底下便没有他做不到的事。”顿了顿又劝道：“他可是这四海八荒最伟大的神仙，孤寂了这么久，也该好好享点清福了。”

白真脸色一红，讪讪说道：“我也不过是呛他两句，又能算得了什么？”

折颜挑了挑眉，将声音压得更低：“你不晓得，他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小气，哄着他点儿，准没错。若不是……这十恶莲花镜，你可还想再去一次？”

白真悚然变色，连连摇头：“得得得，你说什么都听你的，我以后让让他便是了，谁让他是小九的夫婿，叫我一声小叔呢。”

折颜一笑：“谁说不是呢。”

天地的崩塌摇撼，在半个月之后倏然停止。

这一场动荡，来得凶险，又去得突然，四海八荒之中，无人知晓究竟是何缘故。

碧海苍灵，位于天地尽头，连绵的仙山围出一汪碧泉，浩渺碧泉之中，如陆地一般花树杂生，鸟雀翩飞。

这是数十万年前东华帝君化生之所。

今日，碧海之外立着一个硕大无朋的结界，集结在此界之外的神尊仙者愈来愈多。这半个月来，银衣白甲的仙兵呼号着列阵攻击星光结界，黑茫茫的天际陨落的星子似乎都落在了界壁之上，在摇撼的天地之中，唯有这方结界，稳如磐石。

天地的摇撼究竟是何时停的，并无人知晓。过了许久许久之后，天上放出一丝亮色，大家才惊觉，疯狂的飓风和震耳的崩塌之声，仿佛早已消失。

可怕的静寂笼罩着天地，笼罩着数以万计的神仙。

墨渊与夜华等人一同步出营帐，望着天际从漆黑之中放出的寸寸亮光。

墨渊眉头紧锁：“界中又有了变数。”夜华沉默地点头，不置一词。连宋也是皱眉沉吟道：“这个结界之中，除了凤九，并不能有任何人入内，东华一意求死，还能生出什么变数？”

谢孤栦与小燕对视一眼，上前一步拱手说道：“恐怕，是折颜与白真上神，也入了界。”

此言一出，身旁一众亲朋尽数讶异不已，夜华凝眉问道：“星光结界早已布下，他二位，又如何能入得了界？”

谢孤栦低头敛去眼中一丝惊喜，回道：“这是帝君当日安排，小仙也是突然想到此处。帝君入界之前，曾借了小仙的锁魂玉一用。”

锁魂玉究竟有何妙用，原本便是知者寥寥，谢孤栦不愿多说，其他人自然也不便多问。但众人见谢孤栦说得坚决，又知晓他沉默寡言，严谨持重，料想定不会是信口雌黄。

若是折颜入了界，那么天地重归平静，天光绽放，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诸位神仙皆是大大松一口气，连声赞叹帝君智计卓绝，世间无双。夜华更是连忙派人将此消息告知白浅，让她与青丘诸位上神暂且宽怀。

这些时日以来，知情的诸位神仙虽未明言，皆在猜测凤九已遇不测，青丘诸位上神一直候在此境之外，又岂会猜不出？只是，天地浩劫在前，儿女之情只能暂且放于一边。凤九的爹爹阿娘，不敢稍露伤怀之色，反而要宽言开导其他神仙，这些时日，委实是过得十分伤怀。如今情况有变，对于青丘诸位上神来说，着实可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连宋当初在太晨宫听过小燕与谢孤栦讲述在十里桃林的经过，也能算得上半个知情者，此时此地倒与其他神仙有着不同见解。他觉着，东华那人虽睚眦必报，却也不是无缘无故便会戏弄人，若他当真只是为了将白真与折颜带入星光结界，恐怕会有更为稳妥的方式。说不得，当初折颜给了凤九一大把药丸子捉弄他东华的事，被他给知道了，这是半真半假，挟私报复呢。

眼下天色终于缓缓放亮，久违的平静让大家皆是心潮澎湃。连宋细想了想，觉得这个变数，恐怕正是结界之内的凤九，有了一线生机，才让东华，免去了四海八荒这一场大劫。而能劝得动东华，给出这一线生机的，四海八荒，也就只有折颜一人了。

这样一想，连宋终于心头一松，手中握了许久的扇子慢慢摇了起来。他与东华私交甚笃，东华此行偏偏连他都瞒着，其间因由他不得不三思。东华要瞒着青丘，倒是很容易理解，因他想护着凤九，不令她涉险，若将此事告知青丘诸位上神，倒是陷他们于不义，平白添一个护内的骂名。东华瞒着他连宋，除了怕他插手之外，恐怕还是顾虑他天族三殿下的身份，不愿令天君天族为难。连宋暗暗感叹，东华这个老神仙，平日里虽让人咬牙切齿，关键时刻，却从来都思虑周详，考虑得面面俱到，唯独苦了他自己。想到这里，风流倜傥的连三殿下难免为自己这位忘年交一叹。

其实，连宋君确实是有点儿想多了，东华瞒着青丘确实是有些计较，要瞒着他，单纯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为懒得说罢了。

星光结界之内，黑色的毒息与红色的魔息互相撕咬吞噬，一道接天的银色屏障将星光结界一分为二，随着妖息不断湮灭，这道屏障也渐渐围拢，将毒息压在一个愈来愈小的空间之内。

东华帝君趺坐在地，身上笼着一层云雾般的仙泽，他霜发如雪，眉眼清俊绝尘，比这数十万年间的任何时候都更超然脱俗，仙气飘飘。

神剑苍何在他头顶上方化出无穷剑影，剑意直指数丈之外的妖息。

净化妖息的过程艰难又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东华突然张眼，抬手一挥，苍何剑影将所剩妖息团团围住，剑意化出一片绚烂的佛铃花海，每一朵花又在空中结成一座座莲花佛轮，佛轮常转，佛法永生，衍出永生佛法的佛轮中乍然吐出万道金光，往彼端沉重晦涩的妖息身上一照，结界之中所余的妖息与魔息临照度化，渐渐归于湮灭。

漫天花海之中，东华帝君猛地吐出一口血，脸色苍白如纸，神剑苍何叮一声落在地上。漫天的星光结界自穹顶破开一个缺口，绚烂的星光璀璨似灯火，如低垂的天幕渐渐落入深海，群星坠落，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壮美，却悄无声息，倏然湮灭。

折颜与白真抱着凤九冲过来，眼中皆含着泪，东华勉力抬起眼，深深望了一眼凤九，对白真说道：“本帝君还需调息一个时辰方能起身，你去叫墨渊来，就说我有话要嘱咐他。”他回头又望着折颜：“碧海苍灵乃我化生之所，其间灵力定不会与九儿和……相冲，重霖早已将我那座石宫打理妥当，你先带九儿前去静养，我稍后便来……”

他说完这几句话，又是接连几口血，折颜焦心，想上前探他脉息，却见东华摇头不许，折颜心中一凛，问道：“你可是，可是舍了你的……”

东华闭目不语，仿若入定。

折颜叹一口气，抬手自白真手中接过凤九，叮嘱道：“你快去请墨渊前来，东华定是有要紧的话要说，我先去石宫中炼些丹药，你再叫上白奕他们来瞧一瞧小九。”

白真应了一声，飞身往外去了。东华坐在原地，又吐了一口血，折颜着实不忍，抱着凤九坐在他身侧，抬手探了探他的脉息，缓缓说道：“你今日，终究是下了这个决心。”

东华缓缓抬眼，垂目瞧着折颜怀中的凤九：“她不许我入魔，又不许我死……”

折颜虽向来不是个十分正经的神仙，此时也不免动容，劝道：“你与小九共历此劫，往后自然是万世无忧……你救了这场天地浩劫，上天也该还给你了。”

少顷，身后便有脚步声响，折颜抱着凤九起身，见墨渊已抢至东华身畔，身后跟着一众神仙，见到东华萎顿的模样，尽皆大惊失色。折颜向诸仙摇摇头，抬手替他二人设了个结界，自行抱着凤九往石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