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帝君,自成年之后,容颜未曾稍改,数十万年如一日的青年模样,霜发紫衣,俊美无俦,气质华贵,仙气飘飘。
可是眼下站在石宫门外的这位神君,却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紫袍披在身上摇摇摆摆,仿若要被一阵风给吹跑。他面容清癯消瘦,原本深邃淡漠的眉眼如燃着一团火,闪动着咄咄逼人的光芒,像是连勉强的客套都不愿再假装。他不仅清减了许多,而且瞧着精神也不大好,脸上竟带着几分灰败之色,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便咳了好几声……
煦旸暗暗心惊,终于晓得小燕为何一刻都不愿休息,在南荒边境找到他之后便急急忙忙拉他来到此处。煦旸额头沁出一阵冷汗,方才一路上想好安慰的言辞,一个字也吐不出。
“你还能记得九儿,很好,她日后知晓,定然是欢喜的。”
先开口的是帝君,他声音沙哑低沉,说得也极缓慢,瞧着却有些心不在焉,眼中的光芒在扫了煦旸与小燕一眼之后,终被疲惫掩去。
煦旸听他言下之意,竟像是要开口逐客,忙双手递上手中玉笛,语气诚挚:“帝后当日在南荒救我阖族上下,恩重如山,煦旸无一日敢忘。此玉笛乃父神留下的圣物,当日帝后不愿收下此物,眼下还望帝君能够笑纳。此玉笛可吹奏引魂曲,安魂引魄,素有非凡之效验。”
东华帝君的目光在煦旸脸上停留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进来吧。”说罢转身将人带入室内。
寝宫之内,光线昏茫,水粉色的帐幔被牙钩束得高高的,窗下点着一炉凝神香。宽大的云床之上,帝后白凤九和衣而卧,面容沉静,看着脸色倒是比帝君要好上许多。
折颜抬手相招,在床前拉过另一张凳子让煦旸坐了,问道:“你这玉笛,可有固定的曲谱?”
煦旸点点头,回道:“不错,引魂曲乃远古之乐曲,向来是口耳相传,我这几日会将曲谱教与上神……”说罢,做了个手势,将玉笛放在唇边,闭眼慢慢吹奏起这一支远古的圣曲。
曲声清灵悠扬,似某种朦胧的召唤,又似心底懵懂的回响。乐声在石室之中回荡,许久之后,竟传来低沉的和声。
折颜嘴角弯起一点弧度,手指在床沿轻轻敲击。他与东华少年时便曾同窗,却从未听过他唱歌,更不晓得他还能唱得这样好听。
像是清风吹过湖海,又像是初雪落在林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又饱含深情,陌生的曲调,晦涩的发音,无人能懂他究竟在唱着什么,却仿佛跟着他回到了混沌初开的洪荒年代。
浴血奋战之后的疆场,累累尸骨终要寻一处填埋,那些永远回不去的家乡,那些永远温不了的鸳梦,年轻的脸上,一双双合不上的眼,无辜又惶然。逝者已矣,生者仍需且歌且行。
为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君有魂魄,魂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魂兮归来,何远为邪?
东华帝君斜坐在床沿,眼中浮过数十万年前的荒火,无穷的杀戮,洗不净的血色,战场上狺狺吼叫的猛兽,挟着雷电滚滚而来的巨石——他低头望着仍在安睡的小狐狸,吟唱着数十万年前的招魂曲。
这首曲子,他曾听过无数遍,却从未如今日这般惊心动魄。心湖掀起狂澜,曾经的杀戮历历在目,生死迭代,再不可能如战场那般惨烈悲壮。可是能让他哀恸绝望,痛彻心扉的,唯有他的这只小狐狸。
被封存了数十万年的情感已被唤醒,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冷漠无情的东华帝君。
当日佛陀曾说他无情,所以不能勘破情障,如今他知晓情为何物,是否这四海八荒也该待他不同?
清灵绝俗的曲调,慢慢自石宫传到遥遥天际,静静散入八荒之中。
古书上常说,光阴若流水,既不会因人的流连而停驻,也不会因人的煎熬而加快步伐。它自有其步调,不急不缓,无视世间欢喜忧惧。
这数月来,东华帝君的日子过得犹如一潭枯水,波澜不生,连风都吹不到他心底那隐秘的角落。
他日日枯坐在寝宫之中,守着仍在昏迷的凤九,每日喂她一盏血,为她吹奏引魂曲。他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耐心和意志力,除了折颜一日三次前来看诊,其余时间,他都在与小狐狸说话。
无人知晓他在说些什么,他向来沉默寡言,连重霖都诧异他为何会有那样多的话与人讲说,像是要将这三十六万年多年从未与人说过的话,都一一说给他的九儿听。
与数月之前相比,帝君他益发消瘦,衣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走起路来简直令人胆颤心惊,觉得稍有点风便会将他给摧折了。
折颜愈来愈沉默,重霖也愈来愈沉默,唯有白真,偶尔还会想法子开导他二人一番,或是拉他们喝一点酒,展望一番凤九醒来之后的前景。重霖时常感到心悸,忍不住觉得,那样美好的前景,恐怕他是再也看不到了。
不论帝后能不能醒来,他的帝君,都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东华当然晓得大家的沉默是何缘故,他却不愿理会折颜越来越担忧的眼神,或者说,他什么都不愿意再去理会。
凤九一直未醒,折颜不停地试炼各种丹药,倒是保住了她腹中胎儿。随着冬去春来,草木初盛,已能见到她腰腹日渐隆起,将手放上去,还能感受到里头胎儿的搏动。
东华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摸到那点胎动,以为是九儿醒转,激动得大叫重霖和折颜,却不过是空喜一场——渴盼如飓风一般席卷而走,也将他的心吹得空空荡荡。
按理说,他应当感激这个孩子,正是他的存在,护住了九儿的一丝元神,可是,他的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若无这个胎儿,他那一魂一魄,定能将九儿护得更周全。
他忍不住会这样想。这念头,只能让他更绝望。
当日他气若游丝被墨渊搀扶着送入石宫,折颜便交代他,每日要守在凤九身前与她说话。“小九最爱的便是你东华,眼下她气息微弱,若无法唤回她的求生之心,任何灵药吃下去,也是枉然。”
他晓得折颜说的有理,他的九儿最眷恋的便是他,最放不下的也是他,她临终前望着他的那点眼神,他终其一生也忘不掉。
他没日没夜地与九儿说话,说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说洪荒时代的战事,说他在太晨宫中,因为无聊而做了多少更无聊的事。他什么都想说给她听,他希望她有一天能够笑着回应他一声,哪怕只是说一句“好吵”,他大概都会痛哭不已。
他极少入睡,他睡不着。
他原本便只剩一副躯壳,这几个月来,体力也大不如前。如风中之烛,早晚会化作一阵青烟,彻底熄灭。
折颜曾替他炼了许多丹药,却都被他弃于一旁。
折颜有事瞒着他,而他想瞒着他的事,他大致也能猜出几分。
九儿的元神寄在胎儿身上,过不了多久,胎儿便会娩出,到那时,九儿或许便会灰飞烟灭——折颜瞒了他这么久,拖了他这么久,他觉得,自己大概最好不要拆穿他。
所以,他既不吃也不睡,仙法修为尽失,他也毫不介意,既然折颜想留下这个孩子,就给他罢。
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九儿,她去哪儿,他便跟着她去。这一次,再也无人能够拦住他了。
碧海苍灵石宫中的丹房,黑沉沉的石门已经闭了一个昼夜,石门上的封印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光芒渐渐熄灭,石门终于吱吱嘎嘎的,慢慢自内打开。一身黑色炼丹衣的折颜一脸憔悴,望了望守在门外的重霖,问道:“真真呢?”
重霖垂头应道:“白真上神仍未回来,不过,想来是快了。”
折颜嗯了一声,又问了一句:“重霖,你可想好了?”
重霖点点头,语气十分坚决:“想好了,重霖听从上神安排。”
折颜掐指算了算,又抬头望了望天际的月轮:“东华眼下什么都不肯吃,倒是有些为难。他那身体,已经撑不了多少日子了……”
重霖跟着压低了声音:“帝君是一意求死……不过,重霖晓得,有一样东西,他无论如何也愿意吃的。”
折颜诧异地瞥一眼重霖:“若是如此,此事便能增加几成胜算。东华并非寻常人,要瞒住他,殊不容易。”
重霖向来板正的脸上露出一抹坚决之色:“帝君眼下法力尽失,再不济……”
折颜望了望重霖,微微一笑:“你倒不愧是帝君座前最得力的仙官。”
正说话间,一只鸟雀扑棱棱自远处飞来,撞入石宫外头的结界,又跌跌撞撞停在了折颜肩头,抬脚让折颜解下它系于足间的一张纸头。
上头用清秀的笔迹写着几行字,折颜看了笑道:“青丘已诸事备妥,就等合适的时机了。”
重霖垂首恭谨应诺,又听到结界啪地一声轻响,说道:“白真上神回来了。”
一身白衣俊逸非凡的白真上神,倏尔便来到丹房之外,向折颜一点头说道:“墨渊上神仍在闭关,其余人,都通知到了。”说罢望了望重霖:“待回太晨宫之后,如何瞒住东华,你可有什么办法?”
重霖应了一声,说道:“帝君向来好清静,除了与连宋三殿下时有往来,余人不足为虑。帝君此去,定当闭关修行,待他出关也是数百年之后了……”说罢,语意恻然,数百年之后又当如何,却非他们所能知晓掌控了。
折颜像是看穿重霖心意,笑道:“若非如此,东华断然活不过这个月,你也无需顾虑许多。”
重霖应了声是,再无言语。
折颜回身又问白真:“他们都是怎么说的?”
白真此时分外稳重,拉了一张凳子坐下,俯身向前压低声音说道:“二哥原本说什么都不愿意带走小九,只说她既然嫁于东华,便要与他甘苦与共,命中的劫数夫妻二人需得一起担了方有后福——你晓得他向来固执,小五也说不动他。幸好夜华劝了劝他,才让他勉强点了头。”
折颜眼中露出点笑意:“夜华是如何劝他的?”
白真脸上有些不以为然:“夜华说,若不将他二人分开,小九分娩之时,东华定要用残存的仙力护住她,岂不是害了他?我青丘这样多的上神,又如何能袖手旁观,或是置东华于无情无意的境地?不知为何,二哥偏就听了进去,之前我已经说了那许多遍,我们带走小九,便是为了保住他二人性命……”
折颜又是一笑:“你还是不够了解你的二哥……你我将小九带回青丘之后,需要彻底封山,不论小九是死是活,绝不可泄露一丝一毫的消息。”
重霖讶然追问:“这又是为何?”
折颜叹道:“东华与小九的婚事,早已传遍八荒,此时前路未卜,为防节外生枝,还是让此事彻底岑寂比较妥当。”
重霖一愣,马上俯首应诺,白真思量半晌,问道:“我们青丘这许多上神,保住一个小九,怕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折颜苦笑道:“原本倒是不会有任何问题,可是神芝草早已被夜华毁去,你难道忘了?”
父神留下的神芝草,能辅助仙者互渡修为,可惜早在数百年前,已被悉数毁去。上天之意果真莫测,一件件,一桩桩,倒像是早就安排妥当,定不肯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