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时，江澄就被萧条的秋风活生生地吹得冷醒了过来。林子里还是漂浮着奶白色的晨雾，朦朦胧胧，根本分不清归途。蓝琬睡得很浅，江澄只是揉了个眼睛的光景她就惊醒过来，睡眼惺忪地坐直身子，望着熹微的晨光发呆。
江澄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将怀里藏的半只果子拿给她垫肚子。起身打探了一圈，四周可视范围不到十丈，并不是动身的好时机。蓝琬啃完了果子，头脑也清醒了些，心里默默算着从这里到云梦的最短时间。二人商议了一番，徒步走陆路最少需要五天时间，中间可以休息不到六个时辰。
修整片刻，雾霭也开始变淡了，已经有碎金般的阳光从叶间的缝隙里渗落到了树林里。江澄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两根竹竿，二人紧紧拉着彼此，拄着竹竿，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向山下走去。
这一走，便是三天三夜。
马不停蹄没日没夜地赶路，二人虽然相互默默地鼓励扶持，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撑到极限了。他们倒是不怕累，就怕若是实在不行昏倒在了荒郊野外，又耽搁好些时日，洞内的忘羡二人情况会更加凶多吉少。
当天晚上，二人溯溪找到了一间破败的窝棚，似是当时农人在田里守夜时所搭建的，里面有一些发霉的干草堆。这时谁也顾不得脏乱，浑身乏力地坐了下来，生了一堆火。
虽然蓝琬平时喜欢撒个娇耍耍小性子，但认真起来却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坚强。和江澄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地走了三天三夜，中途只吃了些野果充饥，常常体力不支到连竹竿子都握不稳。可蓝琬从头到尾没有喊过一声累，竹竿子落了再捡，捡了又落，看得江澄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休息了一会，江澄说什么也不让蓝琬再起来走动了，自己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到外面去寻了些食物和水回来。
“明天我们就到云梦的境地了，再坚持一下。”蓝琬看着江澄烤着不知道从哪里掰来的玉米微微皱起了眉头。江澄一想蓝家家风严正，不像莲花坞那般偷莲蓬摘西瓜的惯了，抓了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别误会，我把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留在玉米地里了，算是买的，不是偷的。”
蓝琬抱着腿缩成小小一团，乌黑的眼睛亮闪闪地盯着江澄看了许久，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欲言又止。江澄以为她又惹风寒了，将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凉光滑，不像是发烧的样子。
“江澄，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背上的伤口？疼得有些厉害了......”半晌，蓝琬终于有些羞怯开口了。
闻言，江澄手一抖差点把半截跟狗啃了似的玉米整个扔到火里，目瞪口呆了半天：“......啊？！”
之前虞晓微给蓝琬接好肋骨后，又给她背上的鞭伤做了些简单的处理。没有绷带，虞晓微只能把蓝琬的外袍撕成一条一条地裹在伤口上。若是要重新查探，需得把上身衣物褪下，再解开里面裹着的布条把整个脊背暴露在外面。现下身边只有江澄一人，可又怕伤口恶化又害的自己发烧生病耽搁行程。蓝琬也是左思右想，万般纠结之下才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请求。
“这个......”江澄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发，灼热的火光烤得他的脸颊也是烧红烧红的，心跳如擂鼓。他和蓝琬再熟也没达到能坦诚相见的地步，但又一想，姑苏蓝氏的女儿最注重自身清白，蓝琬或许是真的疼得厉害，否则不到万不得已怕也断然不会让自己去帮她看伤口的。
“那行吧......你转过去，把上衣脱了。”江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句话说出口的。待他磨磨蹭蹭地将玉米放在刚扎好的支架上固定住，听蓝琬道声“好了”，别扭地转头一瞄，她已经把上衣褪了下来，雪白光裸的脊背上横亘着一条触目惊心的鞭伤。
只肖看一眼，江澄觉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划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他不由地皱起眉头。蓝琬的脊背曲线柔美，皮肤雪白细腻，如同一块无暇的白玉。赫然间这光洁的美玉上出现了一道狰狞恐怖的裂痕，无法视而不见也去不掉。此时江澄心里的震惊和揪疼全然挤走了之前的那点忸怩不安，满心满眼都是蓝琬背上刺眼的狰狞疤痕，急忙挪到她身边，仔细去查探伤势。
果然，两头伤口较浅的部分已经开始结痂愈合，可中间却有化脓的迹象，浓稠的血液顺着脊背汩汩流动，再不治恐怕又要感染了。江澄从身上撕下一块干净的布条，就着清水仔细地给她擦干净伤口的脓血。蓝琬眼前是混沌的漆黑，只有少年替她擦拭伤口时的清凉触感。他也是如此地小心翼翼，动作略微笨拙束缚，轻柔的力道生怕又弄疼了她一般。
“温晁这个混蛋！真是欺人太甚！”江澄咬牙暗骂一声，摸了摸腰包，身上的伤药都用完了。蓝琬也猜到江澄身上没带药，从怀里掏出了两个小香囊：“这是绵绵给我的，里面有些药材，你看看能不能用。”
两个香囊小巧玲珑，散发着一股清新的药草香，闻闻脑袋瞬间清醒不少。江澄打开香囊翻了翻，里面果然有几味止血化瘀的药材。挑出来揉碎成粉末后，细细地洒在伤口上。
蓝琬把衣服抱在怀里，脸埋在双膝间，背部微微弓起，脊椎骨凸出似是要顶破薄薄的皮肤，蝴蝶骨也是如此清晰地显露在她背上。蓝琬本来就身形纤瘦，这下真成了皮包骨头。这些天来她又受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伤，江澄愈发觉得心疼，对岐山温氏的憎恶不知不觉又多了许多。
一不留神，拨到前面去的青丝垂下来一绺到背上，江澄顺手理上去，指尖与滑嫩的皮肤不经意地互相摩擦。蓝琬只觉得一点灼热划过了她的后背，敏感瞬间激起微弱的电流，浑身不由自主地一激灵。江澄还以为弄疼了她，立刻缩回了手。
“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你继续。”埋在胸前的声音有些闷声闷气，含着些许少女的羞涩。
大概一柱香的时间过后，江澄终于替蓝琬处理好了伤，赶紧退回到了安全区，捧起水猛灌了几口给脸上降降温，一股烧焦的糊味冲进了鼻子。蓝琬把衣服穿好后，就见着江澄举着一块烧成焦碳的玉米愁眉不展，眨了眨眼睛，神情如同冰川化雪般，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丝笑意。
“这个你别吃了，我再烤一个。”本来是想在蓝琬面前露一手的，结果搞砸了。江澄懊恼地把那块失败的玉米碳扔在边上，重新烤起另半边。蓝琬朝四周望了望，忽然眼睛一亮，朝一边的角落里爬了过去。
还好这块玉米足够争气，高温熏烤后变得金黄金黄的，香气四溢。这三天来二人都没吃到什么好的食物，玉米已经算是难得的美味了。江澄把成功的那块留给了蓝琬，自己则捧起那块惨不忍睹的焦炭，闭着眼咬牙啃了一口。难闻的焦苦味合着碳灰充斥在口鼻中，呛得他直咳嗽，蓝琬赶紧把水递给他漱口。
“焦成这个样子还吃，你傻的吗？”蓝琬拿过那块碳毫不留情地扔进了火堆里，看着江澄蹭了一嘴黑漆漆的煤灰摇了摇头，变法术似的从身后取出了一只小地瓜，颇为骄傲地晃了晃：“呐，我在那边发现的，给你。”
说着她一指窝棚边上的角落，果然有一束地瓜藤。虽然江澄不怎么喜欢吃地瓜，但总比啃碳要强得多，拿过来在身上随便擦了擦，就咔嚓咔嚓地咬起来。吃着吃着，一只柔荑抚上了他的脸颊，江澄一口地瓜还未咽下，微微愣住，对上蓝琬的一双波光粼粼的秋水瞳。
少女的虹膜是纯净的乌棕色，摇曳火光熔化在她眼里如同西斜的晚霞，潋滟着似水柔情千万种。蓝琬伸手轻轻地擦拭掉他脸上染着的黑灰，目光相碰间，二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了。江澄不自觉地撇过了头，咽下把脸颊撑得鼓鼓的地瓜，差点没噎到。
“你背上的伤，以后都去不掉了......”一想到她白玉般的皮肤上会留下一道终身都去不掉的丑陋疤痕，江澄心里就堵的厉害。
反观蓝琬倒是很不在意：“这有什么？我脸上都敢划伤，背上再来一道又何妨？”
“你傻吗？万一以后嫁不出去了怎么办？”江澄有些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话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
蓝琬神情淡然并无波动，道：“真正喜欢我的人，是不会在意我外表上的疤痕的。”
闻言，江澄心里有所触动，不由地闭了嘴。蓝琬俏丽的脸上摇曳着火光，眼瞳明亮异常，继续道：“我希望我未来的伴侣，喜欢的只是一个我，而不是怎样的我。”说着，她直视着江澄的眼睛，无比认真地缓缓道：“我宁愿此世孤独终老，也坚决不会和一个心意不相通之人草草了却余生。”
之前在伽蓝寺蓝琬给江澄说过自己的命格：情劫难渡，轻则重伤，重则身亡。江澄每每想起心里就别扭，那种感觉是酸楚还是嫉妒他也说不上来。垂了垂眼睑，抓了蓝琬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什么也没说，只是潦草地啃着地瓜。蓝琬也一言不发，靠着江澄坐近了些，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三天未曾合眼，二人都疲累非常，吃完手里的食物就依偎着躺在霉干草上，凑合过了一夜。
翌日天气不太好，乌云在头顶上低低地翻滚着，空气沉闷地让人喘不过气来。到中午时分，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淋得二人晕头转像，狼狈不堪。
“现在走大路估计来不及了，我们直接穿过那片树林，就到大泽边上。那里有渡口和船，可以载我们过去。”江澄把衣服罩在二人头顶遮雨，指着不远处树林提议道。
蓝琬点了点头——她这些天对于江澄的任何意见基本上都是这个态度。之前在家的时候，大事上蓝琬就对兄长们的安排言听计从，她清楚自己能力有限，即便是有了歧义也在兄长们的方法行不通时才提出自己的意见。如此一来，也减少了纷争，省下不少时间。
“待会进去小心点，树林里有毒蛇，当心它们咬着你。”
闻言，蓝琬脸色微微一白，继而轻声道：“嗯，你也小心。”
二人顶着衣服猫着腰，互相搀扶着进了树林。阴雨连绵，天光本就暗淡，进入树林后，高大密集的树冠更是将光亮遮了个密不透风，更加暗无天日。逾膝的杂草几乎覆盖住了细细的羊肠小径，枯枝败叶在踏在脚下咯吱作响。冷风穿过林梢，树叶“窸窸窣窣”地摩擦着，隐隐有几分野兽的杀戮气息藏于其中。二人谁也不敢松懈，神经紧绷，步步谨慎。
忽然，一阵诡异的沙沙声划过脚边的杂草丛，由远及近地掠过少年们脆弱的神经，蓝琬本能地朝江澄身边缩了缩。刚迈出一步，脚底下似乎就踩到了软棍一般的东西，不等她反应过来，一旁的草丛里突然蹿起一条颜色艳丽的毒蛇，三角形的蛇头猛然张开，尖利的毒牙朝着蓝琬的肩头咬去。
“啊！”蓝琬猝不及防地吓得惊呼一声，被身边的少年一把护在后面。江澄手里的竹竿出招迅速，劈出去呼呼有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袭向毒蛇的致命点——七寸。他目光凌厉，手上使了狠劲，居然就将蛇一招击毙了。
感觉到小姑娘惊魂未定地抱住了自己的腰，浑身抖如筛糠，想必是吓得不轻。江澄转过身将蓝琬拥进怀里，轻柔地抚摸拍打着她的柔弱的脊背。
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蓝琬，并不是什么情况都能淡然处之临危不惧，骨子里其实还是个需要被安慰保护的小姑娘。江澄首次看见她这般恐慌不安地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心都软了大半截，摸摸她的小脑袋顺了顺毛，柔声道：“不怕不怕，我在呢。”
蓝琬心有余悸地瞄了一眼那胳膊般粗细的毒蛇，紧紧抱着江澄不撒手，声音哽咽，委屈道：“真的吓死我了。”
“没事，它让我打死了，别怕啊。”江澄不厌其烦地安慰着受惊的人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自蓝家家变之后，蓝琬的举动总是让他感觉到隔阂。他真的害怕，怕失去之前那个笑容灿烂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幸好，她从未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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