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皓月当空。朦胧的夜色将高耸巍峨的城墙勾勒成几方形状单调的剪影，城墙上，一对久别重逢的故人紧紧相拥，浸润在素白的月光中难舍难分。
不知是不是被万鬼渊的阴煞之气所伤，蓝琬纤弱的身子寒凉得让人心疼，削薄的肩膀委屈得一耸一耸，泪水汹涌得几乎浸透了江澄肩上的衣物。抚摸着她背上清晰凸出的脊骨，江澄心里陡然划过一阵阵尖锐的疼，鼻腔瞬间有些发酸，眼眶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垂首埋进了她的颈窝处，熟悉的兰花冷香瞬间溢满鼻息。
贪恋着她熟悉的味道，江澄几乎把整个脸都窝在了蓝琬皓白如玉的脖颈中。滚烫急促的鼻息喷洒在敏感的肌肤上，鼻尖和嘴唇或轻或重地在脖颈处磨蹭。蓝琬被他灼热的气息弄得有些不适，手臂不由一松，便被江澄勒得整个人都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感受着彼此没距离的体温和心跳。
耳畔传来似有似无的低泣，似有一两滴灼热的泪水落进了蓝琬的领口里。此时稍稍冷静下来的蓝琬才感觉到，江澄的身子也在轻微地颤抖，似是失而复得的激动，似是劫后余生的后怕。
自相识以来，这是蓝琬第一次见江澄哭。那个孤傲冷厉的少年，一个人扛起了云梦江氏大旗的少年，何时有过这般脆弱的一面？
无以复加的揪痛盘据在蓝琬的胸口处，她伸手轻轻地抚着江澄的脊背，一下一下，似是在安慰被噩梦惊醒的小孩子一般。
江澄，我回来了，你可还欢喜？
二人相拥了不知多久，终于蓝琬推了推江澄的肩膀，娇嗔道：“我喘不过气来了……”
闻言，江澄立刻听话地放松了力道，二人分开些距离，江澄的手臂依然环着蓝琬不盈一握的纤腰舍不得放开。蓝琬扶着他的肩膀，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脸部的轮廓线似乎更加清晰刚毅，背对着月色，俊美无俦的脸庞笼罩于一片沉郁的阴影之中，杏目中斑驳细碎的高光明灭不定。束发的头冠高了许多，镶上了精致的紫水晶莲花，衣服也换成了宗主制的九瓣莲纹袍服。
突然间就成熟的少年让蓝琬心里翻腾起阵阵酸涩，不争气的眼泪又蓄满了眼眶。她记得之前江澄说过她哭的样子很丑他不喜欢，便胡乱抹去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吸了吸有些堵塞的鼻子，随即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容来，故作轻松地道：“如今我是不是该唤你一声‘江宗主’了？”
不知是蓝琬的强颜欢笑还是那声拉远距离的“江宗主”刺痛了江澄，他默不作声地收紧了环着蓝琬腰身的手臂。贴的近了，蓝琬这才看清楚，江澄的眼眶微红，眼角似还有未干的泪痕，一双似能摄人心魄的乌黑瞳仁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思念与担忧如惊涛骇浪般将蓝琬席卷。
他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如梦初醒一般，连眨眼都舍不得。
本就维持不了多久的轻松此刻彻底破防，月光下少女苍白俏丽的面容净若琬琰，黛眉似远山锁愁云，一双翦水秋瞳泪眼婆娑，串串晶莹的泪珠顺着脸庞扑簌簌地掉落。见她落泪，江澄无端地慌了心神，腾出一只手来轻柔地抚上蓝琬的脸颊。
“别哭。”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低沉，透着让人沦陷的温柔。
江澄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蓝琬的眼泪直接崩溃得没边了，脑袋软绵绵地靠在他宽大的手掌上，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细心地替她擦掉满脸的新旧泪痕，江澄也吸了吸微堵鼻子，略微哽咽地道：“让你等我回来你非不听，这会儿还委屈上了……别哭了好不好，鼻涕都蹭我手上了，真的很不好看。”虽是责备，却轻声细语地如同哄小娃娃一般。
江澄不喜见蓝琬愁云惨淡眼泪汪汪的样子，还总说她哭起来像无盐，可蓝琬生的这般灵秀绝尘怎么会像无盐？只不过，是她的眼泪破碎在他指尖，却如灼烧在了他心上一般。
他不喜欢她哭，是因为自己的心会跟着疼罢了。
闻言，蓝琬一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这下疼得江澄倒吸一口冷气。蓝琬只觉得自己现在像个烟囱般七窍冒烟，要不是兄长说他状态不好她才不会因为担心就只身横穿了一个城来这里见他。可江澄倒好，开口就没啥中听的话蹦出来，直接燃爆了蓝琬收敛多时的小脾气。她一边挣扎着要从江澄怀里脱出来，一边呜呜咽咽地抗议不满：“你一天天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你知道我这些天有多担心你！我还以为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话音未落，江澄突然将手伸到了蓝琬脑后，再次将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耳边传来粗重绵长的呼吸和少年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周身都萦绕着江澄身上那股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蓝琬神志微顿，下瞬便被抱得动弹不得。江澄扶着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手指穿过柔软细密的发丝，沉沦在与蓝琬这般真切亲密的接触中。
奢侈而珍贵。
“不管如何，回来就好。”贴着蓝琬的耳朵，江澄似立誓般一字一句，异常认真：“蓝琬，好久不见。”
旋即，肩膀处也传来少女细如蚊呐的声音：“好久不见，江澄。”
蓝琬用传信纸鹤给蓝曦臣打了声招呼，便留了下来和江澄一起守城。很快蓝曦臣也回了信，除了让她小心之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崇阳城外是一片苍茫的原野，夜深后薄雾便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涌了过来，汩汩流动着，似给原野笼罩了层薄纱。树林与远山仿佛都变成了单调的墨蓝色色块，风掠过树梢，哗啦哗啦的响声，似是在为战死的英灵吟诵的一曲无词的哀悼。
二人就这么静悄悄地站在城墙上，往日里那些插科打诨嬉笑嗔怪全部似云烟散去。蓝琬大多数时候都木然地盯着远处的发呆，眼角眉梢中的俏皮灵动全部归于沉静，就连瞳仁中那些飞扬的神采也都收敛在眼底，整个人仿佛一时间沉稳了许多。若不是刚刚在江澄怀里耍了些小性子还能窥探出几分之前残存的鲜活气，否则很难把现在这个苍白无神的蓝琬和之前那个明媚活泼的少女联系起来。
沉默了半晌，见蓝琬的思绪飘忽不定，于是江澄主动打破了僵局：“你这些天都去了哪里？为什么一直都不联系我们，我还以为你……”
“我从万鬼渊侥幸捡了条命回来，在沧州为人所救，然后就遇到了失踪多时的白师姐。温家那边追查得紧，我们也不敢贸然给你们传递消息，只能先藏匿起来想办法。”蓝琬缓缓道，波澜不惊的语气无端有些疏离：“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江澄心里猛然一疼：“不要道歉，蓝琬。”他低声道：“你不需要给我道歉。”
蓝琬转过头，将目光从苍茫的原野收回来，落在了江澄如镀了霜一般的脸庞上。他仍然是那般俊美出挑，只是紧缩的眉头和眼下淡淡乌青显现出藏不住的疲惫。阵阵说不明白的情绪在心头搅和开来，蓝琬抿了抿泛白的唇，问道：“魏兄他还没有消息吗？”
江澄似乎没有料到蓝琬会主动问起魏无羡的下落，愣了一愣，下瞬眉头便锁得更紧了。
“没有，连你二哥问灵都问不到，也不知这小子到底死哪去了。”江澄冷然道，垂在身侧的手禁不住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蓝琬只当他是在担心魏无羡，刚想拉过他的手安慰两句，却被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二人警惕性都很高，几乎同时转过了身，手也压在了剑柄上。
来的人是江翊，他手里捧着一卷加急密报，急匆匆地呈到江澄面前：“宗主，最新探得的岐山温氏那边的消息。”
江澄不敢怠慢，立刻将密报拆开快速浏览了一遍里面的内容，冷厉严肃的神情如同解冻的冰雪般，抑制不住的惊喜与激动一圈圈荡漾开来。握着密报的手微微颤抖着，江澄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如释负重般长舒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好……好……太好了……”
江翊迫不及待地问道：“师兄，岐山温氏那边如何了？”
“温昕被人暗杀，整个岐山温氏群龙无首，此时正处于混乱之中。”蓝琬语气平静地解释道，脸上浮现出淡然笃定的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些，连同河间的收复都是你们提前设计好的？”江澄问。
蓝琬点了点头，证实了他的一切猜测，接着道：“很快白师姐手底下的人会夜袭岐山温氏的营帐，彻底摧垮温昕一脉。待到明日，云梦便可一举收复了。”
“如此而言，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江翊还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看江澄又看了看蓝琬，俊秀稚嫩的脸庞上如同绽开了的花朵般笑得明朗。笑着笑着，江翊鼻子一酸，几颗泪珠滑脱出眼眶。
忽然，江翊一个虎扑，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江澄，埋在他的肩膀上呜咽着道：“师兄，我们能回家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江澄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扑得险些歪倒过去，往后退了一步才堪堪站稳。虽然心里也是欣喜若狂百感交集，但是当着蓝琬的面被自己的副手没大没小地黏在身上，江澄微觉尴尬，立刻把江翊撕牛皮糖一般撕了下来，教训道：“多大的人了，动不动就哭，害不害臊啊！以后记着，私下叫我师兄可以，在外面还得称我一声宗主，还有不要再往我身上扑了，两个男人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是，属下知错了。”江翊胡乱擦了擦满脸的眼泪，向江澄拱手认错。
“小翊，这件事现在暂时不要声张出去。既然我们在岐山温氏那边安插的有奸细，保不准我们这里也会隔墙有耳，做事谨慎些。”怕这孩子高兴得忘乎所以嘴把不住门，蓝琬连忙叮嘱道。
江翊应了一声，下了城楼继续覆行职责。蓝琬望着他蹦蹦跳跳的身影，觉得既无奈又有趣，扑哧轻笑出了声，眼尾和嘴角都微微扬起，如同一朵经受了风吹雨打仍然盛开枝头的白玉兰花，灿烂而优雅。江澄被她久违的笑容紧紧地摄住了目光和心神，俊眉朗目凛冽而温柔，任那片刻的美好在心上肆意撒野。
“谢谢你，蓝琬。”
谢谢你，让我能回家了。
低沉清雅的嗓音落在蓝琬耳边，毫无阻碍地直闯到她心底。抚了抚微动的心口，蓝琬抿着嘴对江澄笑了笑，长睫闪动，眼中似有隐忍的泪光。
当初计划收复云梦，蓝琬没什么别的目的，只是心疼她偷偷放在心里好久的少年郎。魏无羡不在，同宗主最亲密的副手只有一团孩子气的江翊能够担任。面对元气大伤溃不成军的云梦江氏，江澄是如何顶着岐山温氏的强压在万般艰难中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每每想起，心口就如同塞了大团的棉花，又闷又痛，喘不过气来。
默默地挪到江澄身边，蓝琬牵起了他的手，指尖触到了掌心微硬的薄茧。蓝琬捧着江澄的手，忍着上涌的悲伤，涩声道：“这些天，辛苦你了。”
后半夜守城的时候江澄生怕累着刚回来的蓝琬，命人搬了个能坐的高架子上来，两人挨着紧紧依偎在一起。这些天的奔波劳碌让蓝琬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找到了栖息的树枝歇脚，身边还有江澄这个大火炉子，很快便瞌睡虫上涌，不一会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迷迷糊糊中，头似乎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按在了类似肩膀的枕头上，蓝琬想也没想靠着就睡了过去。
江澄就这么搂着熟睡的蓝琬，静静地眺望远处逐渐烧红天际的冲天火焰。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偶尔还会传来兵刃相击的摩擦声和厮杀声，既近又远，既真实又飘渺，仿佛是地狱中魔鬼轻声吟唱的哀怨之音。
江澄抬手捋了捋拂在蓝琬脸边的发丝，一抹无声的冷笑逐渐爬上了他的嘴角。
晓雾将歇，东方既明。
一缕微光刚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便被湮没在了滚滚而起的战火硝烟中，晨风里夹杂着淡淡的火药与血腥味，自广阔的平原长驱直入，宣告着一场血战的胜利结束。
温王盛世，夕日欲颓，是到了气数已尽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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