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阁。
“娘。”还未见赵宗实的踪影便听到了他开心的笑声，晏清杳心下明白，这第一日，宗实与元亨相处的很是愉快。
“先生教的《礼记》全忘了？”晏清杳故意板起脸来，一来是为了教育儿子，不可私下太过放纵，礼法要时时刻刻放在心间才是；二来则是因为今日是梁元亨第一次拜见自己，身为宗实的母亲，和蔼可亲是应当的，但也不可少了几分皇室气度，失了皇家体面。
“怀吉见过晏娘子。”梁元亨行礼道。
晏清杳听见梁元亨的自称，不由得出口询问：“怀吉？”
“义父已为怀吉更名。”原来是当日韩琦接了赵祯的旨意，便去找梁适言明此事，两人商量过后，梁适争得了梁家娘子与梁元生的同意，正式认梁元亨为义子，并为其更名为梁怀吉。
“这名字起得好。”晏清杳点点头，“怀吉，日后你便随宗实一同读书了，我有几句话要嘱托你，宗实性子闷，不喜欢把什么都亮于人前，你要帮我多看顾他一些，还有，既然来读书，便要好好学，不可辜负了官家，韩先生以及你家里人的厚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谨慎小心，这禁中不比外面，时时刻刻，因为一句话都可要了人之性命的，你万要谨言慎行。”
梁怀吉跪在地上叩首答道：“娘子的教诲，怀吉谨记在心，不敢违背。”
“好，起来吧。”晏清杳又看向赵宗实，“今日你妼晗姨做了许多果子蜜饯，你带着怀吉一起用点吧。”
“瞧着皇子和梁家哥儿相处得好，娘子尽可安心了。”纤儿笑着替晏清杳送上了一碗薯药乌鸡汤，“这汤最是补养胎气，是官家吩咐御厨房的人送来的。”
自从太妃杨氏走了以后，晏清杳记着了姨母的话，想着再要一个孩子，那日灯节晏清杳不吃那山楂球，便是觉察到了身体的异样，心中有了猜测，只是那时月份尚浅，怕坐不稳胎，才没有明说，直到昨日诊了脉，一切都好，晏清杳才告诉了赵祯，赵祯欢喜过了头，连夜就取了好多个名字。
晏清杳舀了两口汤，果然滋味甚是鲜美：“妼晗呢？怎么没见她今日来凑个热闹？”
“听说是教坊司的一位教习病了，妼晗念着，便找我告了假，去探病了。”纤儿如实答道。
“妼晗这孩子重情重义。”晏清杳点了点头，“这汤你在炉子上小火煨着，晚上她回来了给她送一碗，再加上两个羊肉坑馍。我怕她又忙着，不肯吃饭。”
纤儿答道：“娘子这般惦记妼晗，是这丫头的福气。”
“难不成我便不惦记你了？”晏清杳看向纤儿，笑意盈盈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又是自幼就跟在我身边，是时候该放你出宫，寻个好人家了。”
纤儿闻言手上一颤，竟是险些没有握住食盘：“娘子，我不想离开这儿。”
晏清杳语重心长道：“我又何尝舍得你？可再舍不得，也得放你出去，这才是真的为你好，若强留你在身边，将来你年岁大了，要是身边没有夫君儿女，一个孤寡之人，谈何幸福快乐？”
纤儿道：“我是自小便被爹娘送进宫换银钱的，后来娘子入了宫，我才得了章惠太后的恩典，到了娘子身边伺候，过了几年好日子。”
“我知道你的心，这些年你处处一心为我，你既为了我这般用心，我也要为你谋个好前程。”晏清杳拉住纤儿的手，“不过，这事也急不得，我托了大祖母帮你相看，待得了信便让你们见上一见，彼此都满意，再成婚才是。”
“娘子对我这般好，奴真是……”
眼见纤儿快要落下泪来，晏清杳笑道：“好了，真是个傻丫头，快出去洗把脸，仔细哭伤了脸。”
纤儿应声退下，徒留晏清杳一人，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崇政殿。
“先生莫急，没有晚。”赵祯见晏殊匆匆忙忙赶进来的样子，放下手中的笔，笑道，“是朕到得早了。”
晏殊闻言松了一口气，正欲拿出书本为赵祯讲经，却被赵祯拦下：“今日晚些开始讲经，成不成？”
见赵祯这副模样，晏殊有一瞬间的恍惚，知道听见赵祯的呼喊，才回过神来请罪：“臣方才走神，恍惚间，想起多年来一夜大雪，第二天一大早，臣赶往东宫给官家讲《左传》，官家却对臣说，能否晚些上课先去梅园摘几枝绿梅。”
赵祯闻言也是笑出声来：“记得。其实朕是小时候听先生讲，如何取了梅瓣上的新雪压实成冰，与雪后梅花一起藏了，夏日取出来做冰饮，还有，用梅花蕊做的小饼点心，着实神往，便想让先生带着朕先去取了新雪，梅花，再想办法磨先生教朕做点心。”
晏殊也是面含笑意：“那时，臣是当真以为官家是想赏梅作诗，没想到是想着吃。”
“好不容易说动先生答应了，杳杳也带着朕从后门逃了出去，当时玩得倒是尽兴，不承想回去的时候，太后赶了过来，把我训斥了一顿，没能去成雪中的梅园，倒是罚我抄了一整天的《春秋》。”
晏殊答道：“这都是臣的过错，臣身担太子舍人之责，却一直未能摒弃闲情逸致，真是不务正业。”
赵祯起身，也转向今日的正题：“先生一向风雅，颇多情趣，所以朕便想再请先生同谋，逃一次课。公主的名字，给公主准备的礼物，还是要请先生来掌眼的。”
“公主？”晏殊见赵祯如此肯定晏清杳腹中的孩子是位公主，有些疑惑。
赵祯拍了拍晏殊的肩膀，说出了内心的希望：“朕自是也起了不少皇子的名字，已经着翰林院的那些学究们去斟酌了。朕已近而立，膝下只有宗实一个皇子，若能再得一皇子，以后拜祭列祖列宗，也有所交代，然而私心，却是极其盼望能得一公主的。公主不必承担天下，不必担负黎民苦乐，只需享受朕的疼爱，朕便可以将所有未能不务正业的遗憾都在她身上补回来。”
坤宁殿。
赵祯与曹丹姝正在商讨着有关晏清杳升位之事。
赵祯对着曹丹姝感慨道：“杳杳入宫已有十三年，是委屈她了。”
曹丹姝安慰赵祯道：“如今晏娘子为官家孕育皇儿，这便是再无可推却的大功。待皇儿降生以后，自当按前例晋升。臣妾想，言官也不会再提出异议。”
赵祯却是道：“我不想等皇儿降生，我要在皇儿出生之前将杳杳升至贤妃。”
曹丹姝听到赵祯的想法一惊：“本朝从未在皇儿降生之前，越数级，将婕妤晋升为夫人之一的先例呀。言官必然会劝谏。”
赵祯却是替晏清杳不平：“杳杳入宫多年，温柔聪慧，才德兼备，又生育了宗实，还只是一个婕妤，这便对她极不公平。如今，她再次为朕孕育皇儿了，才把早该给她的给她，已然晚了。”
曹丹姝敛上三分惊讶，正色道：“并非只晏娘子未得晋升，这五年之中，并无任何嫔御能得升迁。”
“杳杳自然与别人不同。”赵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最是伤人心。
曹丹姝答道：“在官家心中自然不同，但在旁人眼中，晏娘子和其他娘子并无不同。”
赵祯对曹丹姝这般的态度很是不满，认为她是忌惮晏清杳，才会有这般说辞：“都说她对你恭谨谦卑，你还有什么不满她的？再说，别说是贤妃，便是她是贵妃，她的孩子也还是叫你嬢嬢，叫她……姐姐。”
曹丹姝垂眸不言。
是啊，外人面前叫我嬢嬢，叫她姐姐。
私下呢？
官家，想来你这话说得也是心虚了吧？
最重规矩的你，为了一个晏娘子，也不是破了这一个例了。
许是意识到了自己语气过重，赵祯面带笑意想要对曹丹姝解释，却被曹丹姝突然的起身给打断了：“丹姝……”
曹丹姝道：“臣妾在正位中宫后，曾在景祐元年提出包括在晏娘子在内的三位娘子升位，官家亦欣然应允。未想遭到言官反驳，说后宫嫔御，已坐享百姓供养，锦衣玉食，无功升迁，空增骄纵之气，臣妾亦得了以公器示恩笼人的批评。”
赵祯解释道：“那次是郭氏与尚杨两人的闹剧引出的前朝风波未平，朕又才亲政未久，不欲再在前朝整日听朝臣争执后宫事，让你冤枉了。这次，便算有人啰唆，亦不会连累你。立刻将杳杳升为贤妃，是今日吕夷简在殿上当众提出的。”
曹丹姝有一些不可置信：“吕相？”
赵祯明白曹丹姝素日里谨慎小心，便道：“杳杳升贤妃一事确实破例，这是朕的意思，可以不牵连皇后。”
曹丹姝在赵祯的惊讶下却是跪地道：“臣妾有几句话不得不对陛下说。”
赵祯叹了一口气，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曹丹姝在他面前永远一副正经清高的模样：“臣妾反对在皇儿出生之前即刻册封晏婕妤为贤妃，并非是因为害怕言官责备，而是臣妾认为不妥此事既是后宫事宜，在臣妾应担负的职责之内，臣妾便须得将臣妾反对的理由上陈陛下。”
曹丹姝深深自省：“景祐元年之事，臣妾初时深觉委屈受辱后却悟得大错有三：
其一臣妾当时初掌后宫，需要支持，确有结交嫔御之心，这心思也没错，但臣妾本该在平日相处，言谈处事中让她们看到臣妾的真情实意和才德能为，而不该取巧，以食朝廷俸禄的嫔妃之位为自己增恩信之荣，此错在德不正；
其二先郭后与二美人之争，引起朝堂轩然大波，多位朝臣卷入其中，由此，臣妾本该想到，后宫之事，并不单纯是官家的家务事，朝臣像关注前朝政事一样审视妃嫔升废，臣妾初入宫，尚不知情势，更无权威，便急于行中宫之权，此错在谋不足；
其三，娘子们皆资历甚久，端庄勤谨，升她们的位份本不为过，她们未要求升迁，是臣妾为之，她们安然接受，未曾推辞，是人之常情，然因先郭后一事，朝臣对后宫言辞甚苛，她们三人品行皆受质疑，因为臣妾有私心，又筹谋不足而连累她们，这是臣妾最惭愧之处，此错在虑不周。”
听完这一番话，赵祯淡淡看了一眼曹丹姝，而后便是拂袖离去。
“姑娘。”缳儿扶起曹丹姝，“姑娘受委屈了。”
“委屈？”曹丹姝自嘲一笑，“没什么好委屈的，或许，我也当真是有几分妒忌之心吧。缳儿，我累了，你扶我去歇歇吧。”
曹丹姝环视了这端庄华贵的坤宁殿，不论如何，她再也不是五年前那个轻易落泪的姑娘了，如今的她，怕是真的成为了一位赵祯心里希望的泥菩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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