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安的冬日,总是渗透着几丝不知味的清冷。入了冬后的第一场雪落的纷纷扬扬,在大街小巷中铺满了一地银光。
锦陌站在未央宫的大殿之外,任由漫天的飞雪落上自己的肩头。
她在听,听未央宫中那个一身清俊的男子对着皇后温柔细腻地叮咛。
她在等,等那个往日里对她充冠绝伦的皇帝能够出来听她解释。
更在熬,熬到自己油尽灯枯,熬到自己情灭心死。
可是她今日注定了自己要失望了。
未央宫中那个她苦苦等待的男子始终未出。
入夜时分,她听见了宫人应声而退,她以为他终于肯出来听听她的解释了。可是随后,却又看见他的贴身侍卫由内而出。
伺候了他十几年的花公公轻轻地走出宫殿,替殿中人悄悄地掩上了门扉。
花公公看见了立在门外的锦陌,终究不忍,“锦陌姑娘,回去吧,皇上他不会见您的,这天寒地冻的,可别作坏了身子呦!”
“花公公,他还是不肯见我吗?”
她已经等了很久了,真的很久了,可是他却连她的面也不肯见。
“唉,锦陌姑娘,依杂家看,皇上如今正在气头儿上,是断断不肯见您的,不若您先回去吧,改明儿个再来?”花公公忍不住地替这两人哀叹。
何苦呢?皇上也是,明明就十分在意锦陌姑娘,又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不”,锦陌摇摇头,“我就在此处等着吧,我……”
倏的一下,她小脸煞白。
怎么会,他怎么会――
“姑娘,您……”怎么了?花公公还未问出口的关心,在听到身后宫殿里的声音后,便歇了下来。
琉璃灯光掩映着两道相拥的人影,亲密无间。男子的低吼和女子娇媚的低吟透过薄薄的纱窗直戳人心肺。
锦陌不是不知情事的少女,未央宫中那一声声低吼她再熟悉不过了,那个男子,曾经每每在情动之时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可是以前,这种声音,只属于她,只为了她而有。
可是如今……
声音的主人还在,可是承欢的对象,却已然不再是她……
呵呵,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他也不会听!
最是无情帝王家!曾经说要和她白首一生的那个男子,终究还是在记忆深处远去了,他终究,还是一个帝王……
只是一朝入梦,一朝方醒。前尘往事只能回味,无法回归。
锦陌抬起头来看着这深宫之上,月影依旧,玉盘朦胧,只是那光太过刺眼,亮的人眼眶生疼。
再听得女子娇媚的喘息声,她怔怔地泪下,紧抿双唇,将指甲都嵌入掌心。再回想起今日种种,她忽的讽刺一笑,转身,决然而去。
(二)
“皇上――”
花公公走进宫殿。没有想像中的一室春光,只见一黑袍墨发的男子正凛然负手站立在窗前。
而床位深处,身形酷似当今皇上的男子正努力地耕耘着。暧昧的气息透过层层帘幕飘出门外。
“她走了。”窗边的男子轻轻地低喃,不似在问花公公,倒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花公公却以为男子在问他,“回皇上,锦陌姑娘刚才已经离开了。”
“呵――走了”,离橼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意味不明。
花公公猜不透这位少年天子的心思,索性不言。
“阿橼可要派人去保护那位小姐?”珠帘之后办完事的男子轻笑一声。松松垮垮的半开着衣裳就出了芙蓉帐。
此时他便坐在那方矮几上,邪魅地问着窗边那个气质清冷的男子。
离橼并没有回答他。
“你说你,何苦要在她面前演这一出戏,还要劳累本公子来替你受罪,自己的皇后都能让给他人来――”看见离橼眼中的冷光,他倏的闭了嘴。
离橼收回目光,很快,很快他就能放下一切负担,给她一片净土。
如今这些,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阿橼,有一事我不甚明白”,萧蓝收起邪魅的模样,一本正经地问,“你明明就是爱锦陌爱得无法自拔,如今这是,为何?”
为何?
“我如今,不是七皇子了……”轻飘飘的声音说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可是萧蓝却懂了。
如今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可以只顾一己之私而罔顾家国的七皇子了,而是一国之君。他有他必须背负的使命。
他从不曾忘却自己的诺言,也从来记得与锦陌彼此之间的山盟海誓。
可是前朝大臣口口声声要斩妖妃,出暴虐,清后宫。她深陷水深火热,如今能够保她性命的唯一办法就是疏远她。
他当然知道皇后落下永清池不是出自她手,他信她!深信!也从不曾怀疑。
可是皇后母族日渐势大,凭他的力量,现如今还不足以相抗。
其实她从不需要向他解释,因为他懂她,知她何等心性,必不会伤人。
即便真的心伤,也只会伤害自己罢了。想到这里,离橼就忍不住心里抽痛。
都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今夜这一出戏,不只是做给锦陌看,更多的是给李成祥看。这个狼子野心的丞相,竟然想扶持皇后的儿子上位,他恐怕不知道,这个儿子,并非皇家血脉吧!
不过很快,他就会拔除这一批毒瘤,到时,这天下便不会再有人敢反对她,她会是他此生唯一的妻!
他要用这江山的安定来守护她一生!
(三)
锦陌离开了未央宫,她不想再见到那个她曾经想携手一生的男人对其他女人好。
那一声声温柔细语,那一次次百转低吼,都像是针一样,刺进她的心窝。
她累了,不想再这样下去。
如果,他于她当真没了往日情分,其实也不必这样作态给她,让她感受万蚁噬心之痛。
只要他说一声:我已厌倦了。她就会自行离开的。
因为她从来都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还是七皇子的时候,收留了沦为乞丐的她。他救了她的命,给她取名锦陌,教她识字习武。
那一年,他十六,她十一。
她感念他救她性命,教她识字,为她取名,赋她新生,自此发誓会长伴他身旁,陪他风雨,渡他黎明。
她爱上他时,他在深陷夺嫡之争。她不忍他被兄长伤害。那些他不愿意做的事,便由她替他完成。
她用他教她的功夫,刺杀皇子,威胁大臣,斩除皇子暗卫,终于替他扫清道路。
他登上皇位那一天,她拖着重伤的身子,偷偷地在宣武门外簪仰。
惊鸿一瞥,她发现他也在透过重重人影看着她,亦或者说,只是看着她这个方向而已。
当天夜里,她被新帝下召封为安橼贵妃,新婚之夜,他说:安橼安橼,就是安橼之心,安我之心的意思。
他说:安橼,就是安我。
他也喜欢她,她终于等来了他的回应。
这一年,他二十,她十五。
之后的五年里,他们一起在安橼宫度过了一段无人打搅的安宁日子。两人相濡以沫,许下携手一生的诺言。
后来,她的他,取了一位皇后。
后来,他很少再来她的安橼宫。
后来,他的皇后不慎落入永清池。
后来,他听信他人所言,他的皇后,是她推的。
后来,她看到了他对皇后无微不至的照顾,就像曾经在安橼宫中,他对她的模样……
后来的后来……
如今想来,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梦醒了,就什么也没了。
曾经买些温情,都幻化成了泡沫,消散在时光的掩映下,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过了这许多年,她仿佛才明白,他其实不爱她,从来不爱。
也许这么些年他愿意给她的温暖,都只是建立在可怜之上。
一如当年,他对她说:小乞丐,真可怜,跟我走吧。
罢了,罢了,何苦再执着啊。这一生,本就是多得的,何须再执着!
苦苦追求的一生,到头来,都是错的!执念呵,终究让她看不清事实了。
也许放手,才算成全……
(四)
安橼宫失火的消息传来时,离橼正好收回了李成祥手中最后一点实权,他正在盘算着今晚要如何去向他的小姑娘解释,求得原谅。
太监来报时,他握在手中的凤簪“哐――”地掉落在地。
他猛地起身,御案上的奏折散落一地,他无暇顾及。
几个闪身来到安橼宫,看着冲天的火势,他的眼底没了镇定。
宫人说:贵妃娘娘没有出来。
他的身子猛然一颤,猩红了双眼,不顾侍卫太监的阻拦,他毅然决然地冲去了火海,寻找那个浅笑安然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他费劲心思才得到的小姑娘。
没了她,他也不想活……
离橼再次醒来时,看见他的好兄弟萧蓝守在床榻,看见他醒来,直直地松了一口气。
御医来替他把脉,他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姑娘。
他一把抓住御医的手,扯着御医的领子,“锦陌,锦陌呢,锦陌可是无事?!”
御医慌了神,被他这副双目趵突,眼底赤红的模样吓得不敢说话。
“阿橼,阿橼你冷静点,听我说,”萧蓝推开御医,摇晃着离橼的肩膀,低头轻叹,
“阿橼,锦陌她,已经不在了。”
“不在?不在了?她去哪了?”离橼怔怔地看着萧蓝,眼底已经没了焦距神采。
“阿橼,你振作一点,锦陌她,已经葬身火海……”
“不!不!!你在骗我,锦陌她不会的,她不会丢下我,她没死,她一定没死!我要去救她,去救她!”
离橼像是丢了魂魄,只魔怔地说着这些话,久久不能平静。
他要下榻,没人拦得住他,只能小心地扶着他去了安橼宫。
一场大火,焚尽了安橼宫的一切。
离橼愣愣地看着被火烧毁的宫殿,他记起大火时,在安橼宫中看到的锦陌。
她站在宫殿的中央,站在他曾经为她作画的地方,浅笑安然。
他要带她走,她却笑着对他说:阿离,我会一直记得,在我的生命中,曾经有个清隽文雅的男子陪伴着我,给我新生,叫我识字,为我取名。
她说,谢谢你曾经那样照顾我,即便不爱,也能许她一世长宁。
她说,她知道他不爱她……
呵――
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若是知道,便该明白,没了她,他亦无法独活。
只是奈何这一生,他们两人之间,情深缘浅。再多的深情,失了几分气运,也终究,走不到最后。
情深缘浅,是这个世界上,最伤情的字眼……
而如今,与他天人永隔的她,最终成了他这一生,可遇而不可逑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