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暑假里的一个闷热的午后,南下跟在爸爸声后走向公交车站。他穿蓝色格子棉布衬衫,深米色七分裤,白色系带凉鞋,长发利落的梳在脑后,娇俏的瓜子脸上一双弯月形状的眼睛干净清澈,小巧的鼻子略有些上翘,嘴唇呈现天生的蜜粉色,身材纤瘦娇小,非常惹人怜爱。
天空一片灰蒙蒙,挺拔的杨树矗立在道路两旁,树叶纹丝不动。南夏所处的小城有个好听的名字——明泽。小城不大,建筑古朴陈旧,处处彰显着年代久远的痕迹。正值中午,街上的行人很少,偶尔几个热得满脸通红的小男孩蹲在一起玩弹琉璃珠。爸爸拎着新买给她的红格子皮箱,衬衫已被汗水浸湿了大半,南夏小跑到爸爸身边,伸出手,踮起脚尖帮他扇风。
爸爸抹了把额头,嘟囔道
爸爸这鬼天气,要下雨就赶紧下呗!也不知道一直憋着是在等什么!
周南夏估计是想等我们到了叔叔家才下。如果真的下起大雨,爸爸就在那住一晚上再回吧!
南夏乖巧地说。
爸爸摇摇头
爸爸不了,你妈妈一个人在家照顾不了两个小弟弟。你也知道他们是双胞胎,一个哭,另一个也跟着哭。要说这双胞胎还真是有意思。
一说起家里的两个弟弟,爸爸的脸上写满了难掩的愉悦。
南夏低下头,揪下衬衫上的一下撮毛球,用很轻的声音反驳
周南夏她不是我妈妈。
爸爸大概没听清,转头向她确认
爸爸你说什么?
南夏摇摇头,指指进站的公交车
周南夏我说车来了。
周南夏,是她的名字。
两年前,初一开学的当天,老师曾问班上的每个同学自己名字的由来。轮到南夏时,她特别骄傲地站起来答道
周南夏对于我的爸爸妈妈来说,我就是他们生命中的南国夏天,是他们热量和活力的来源
就因为这个,南夏班上好多同学羡慕她,羡慕她被自己的父母这样宠爱和珍惜。
可第二天,南夏就成了全班同学口口相传的大骗子。因为和她同班的、邻居家的女儿不服气,在班上说出了南夏父母已经离婚的事实。
或许因为这件事,再加上她少言寡语的性格,班上的同学都不太愿意亲近南夏。
毕竟这并不是一件容易遗忘的事情啊,每次学校开家长会或者举办家长听课日,永远只有爷爷或奶奶来参加。这就等于提醒所有同学,自己曾经说过怎样的谎话。
所以直到初二下学期结束,她都没有去除掉贴在自己身上的“骗子”标签。而现在,她要转学了。她再也没有机会澄清这件事了。其实,她也没什么可澄清的,因为别人说的都是事实。
在南夏接到初中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她的爸爸妈妈就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毫无新意:爸爸有了外遇。
那个年轻漂亮的阿姨趁爸爸出差时跑到家来跟妈妈
那个年轻漂亮的阿姨趁爸爸出差时跑到她家来跟妈妈叫板,妈妈把南夏反锁进卧室,她隔着门板听到那位阿姨尖厉的声音
继母你还想拖累周建国到什么时候?你什么都不能给他,还缠着他干什么?
南夏在卧室里等了很久,等着妈妈的强力反击,可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听见妈妈的声音,于是忍不住拍着房门帮妈妈大声辩驳
周南夏你这个坏女人,你才什么都给不了爸爸,你走!你走!
接着她听到花瓶碎裂的声音,然后客厅里陷入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脚步缓慢地走过来打开她的房门,对她微微一笑说
妈妈夏夏,妈妈受够了,妈妈真的受够了,妈妈要离开你了。
第二天,爸爸妈妈不顾南夏的苦苦哀求,铁了心要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
太阳毒辣的正午,他们用两本结婚证换回了两本离婚证。不过是一字之差,十几年建立起来的完整家庭碎成了片片瓦砾。
于是从那天起,南夏就已经知道:她并不是任何人珍贵的南国夏天。“周南夏”这个名字或许只是翻字典随便组合在一起的三个字,而她却暗自引以为傲了那么多年。
妈妈在当天深夜偷偷离开了家,没有跟南夏告别,或许是怕她难过。妈妈的手机号码从一开始的“您所拨打的用户不方便接听您的电话”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也不过是经历了一天的时间。所以,只是用了一天的时间。妈妈就彻底地消失在了南夏的世界里。
一个星期后,那个姓乔的漂亮阿姨以新娘的身份和爸爸在市里的一间酒店摆喜宴。南夏不情愿地跟着爷爷奶奶一起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奶奶和爸爸一样,一脸掩不住的高兴,全然将可怜的妈妈抛诸了脑后。爷爷则只是沉默,偶尔望着南夏叹口气。
乔阿姨身穿一件枣红色的旗袍,金色的高跟鞋闪闪发亮,浓妆艳抹的脸上挂着年轻娇媚的笑容。爸爸笑意浓浓地站在她身边,只可惜崭新的西服、衬衫、领带、皮鞋也没能掩盖住他的啤酒肚、皱纹和藏在黑发里的白头发。
周南夏 和乔阿姨站在一起,爸爸真的很显老。
南夏贴近奶奶的耳边说,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
奶奶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接着转过身继续热情地和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寒暄。
周星雨夏姐姐,夏姐姐...
南夏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转头,正看到叔叔家的堂妹周星雨坐在对桌的座位上挥着手,笑容满面地冲她打招呼。星雨还是留着上次南夏见她时的齐肩碎发,鹅蛋脸型的她也和南夏一样拥有一双弯月般的眼睛,只是不同于南夏的温婉,反而彰显出可爱甜美。南夏向着门口努了努嘴,星雨心领神会,两个人一起猫着腰走出喜宴厅。
周南夏什么时候来的?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你?叔叔婶婶也来了吗?
南夏伸手比了比她和星雨的身高差,诧异地笑着说
周南夏你又长高了啊。
叔叔一家住在离明泽不远的海滨城市——雅町,每次他们全家开车前来看望爷爷奶奶时,都会给南夏带礼物,大概是因为家里只有两个女孩,南夏又只比星雨大一岁,再加上两个人不常见面的缘故,所以关系一直不错。
周星雨 当然啦!老爸不开车,难道我和我妈飞着来啊!
星雨做了个双臂展翅的动作,笑嘻嘻地还嘴,继而朝着喜宴厅的方向噘噘嘴
周星雨新大妈长得挺漂亮的呢!
南夏转身看了一眼,又不屑地转回头,一脸嘲讽地说
周南夏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人家都笑她是二婚,哼。
周星雨啧啧啧!夏姐姐,你越来越毒舌了!不过我妈让我告诉你,别跟新大妈犟嘴,要多理解体谅我大伯。如果受了什么委屈就往我家打电话,让我爸帮你出气。我和我妈也站你这边!
看着星雨漂亮的五官因为坚定的语调而透出的一丝英气,南夏突然没来由地红了眼眶,她又想起了自己早些年曾在日记中写下的一句话:一直护着我,记得我生日,熟知我所有喜好的人不是爸爸和妈妈,是叔叔和婶婶。
其实有时候,南夏总会想,如果叔叔婶婶是自己的爸爸妈妈该有多好。可下一秒她会立即因为这个念头而感到愧疚。
但当听完星雨那番话之后,这个想法又一次在南夏的脑海里冒了出来。而且很奇怪,现在那种愧疚的感觉变淡了。
公交车到达汽车站时,爸爸拍了拍南夏的肩,示意她下车。她猛地起身,膝盖磕到了前座椅背上,疼的龇牙咧嘴的时候,一抬头发现爸爸已经拎着箱子走到了车门口。
南夏苦笑
周南夏心理爸爸真的这么着急要把她送到叔叔家去吗?因为怕她拒绝,所以都不问她愿不愿意吗?甚至还一直虚伪地强调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南夏站在汽车站的车道边,远远地望着爸爸交际地寻找着开往雅町的大巴车的背影,觉得这个被她叫了十几年的爸爸好陌生。直到他站在大巴车旁冲她招手,并接连三次催她快点过去的时候,南夏才不情愿地抬起脚。
语文课本上曾学过的“步伐千斤重”形容的大概就是南夏现在的感受吧。她用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双肩包包带,埋头向前走。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她成了家里多余的哪一个?明明两年来她已经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隐形人一样生活。除却没办法叫乔阿姨“妈妈”以外,其他的所有事她都尽力做到让大家满意了。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将她送走?
南夏坐近靠窗的位置,大巴车十分钟后开动,这期间南夏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望着窗外,车子驶离汽车站的那一刻,天边传来几声闷雷,随即落下倾盆大雨。
爸爸在一旁欣慰地说
爸爸这雨总算是下了,闷的人真不舒服。夏夏,你说是不是?
南夏勉强笑着点点头。爸爸突然拍拍她的肩说
夏夏,爸爸和妈妈离婚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送你去叔叔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大人们总是会很多难言之隐,等你长大就会明白。爸爸
南夏低着头不吱声,心里不屑地冷哼道
周南夏心理有外遇的是你,逼走妈妈的是你,或许提出要把我送走的也是你,主动权都握在你手里,还说自己有苦衷……
爸爸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继续说
爸爸南夏,你也知道,你乔阿姨身体不好,爸爸工作又忙,你两个小弟弟年龄太小了,正是离不了人的时候,她实在分不出精力再照顾你。九月份你就要升初三了,成绩一直不错,早晚是要考进雅町市的高中的,倒不如早去一年适应一下。以后放假了或者你想我们的时候,就让你叔叔开车带你回来。
南夏抬起头
周南夏爸爸,我能不能问你两个问题?
爸爸点点头,南夏郑重地说
周南夏提出要把我送到叔叔家上初三的人是你还是乔阿姨?爷爷奶奶有没有阻止过?
爸爸愣了一下,有意避开了她的问题
爸爸夏夏,其实你不用有什么压力,你叔叔婶婶一直都很喜欢你。你和星雨的关系又不错,你待在那样的环境中反而更利于成长。雅町的中学的师资水平和学校设施也比这儿强很多,你去那里读初三对中考更有优势。爸爸都是……
南夏冷冷地打断
周南夏我知道,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我理解你们的苦衷,不用再说了。
说完,她将头靠在了车窗上。雨势很大,却依旧没有盖过爸爸的叹气声。
南夏没有留眼泪,也没有回头。
她已经过完了十五岁的生日,她知道爸爸刚才的转移话题代表着什么。她被自己最亲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接连抛弃了。没有一个人挽留她,大家都巴不得她走得远远的。
那一刻,南夏眯着眼睛抬头望了望灰暗的天空,心想:为什么我不是一朵蒲公英呢?那样就根本不必苦恼,也没有牵挂,因为飘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一个月后,南夏总会想起那天的那一幕,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试着哭闹,没有极力撒娇,没有抱着爸爸的胳膊求他别把自己送走。如果她曾经那样做了,或许她就不用被送到叔叔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