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卿,这一觉愣是让他睡到了辰时快至巳时。
他伸着懒腰出门,发现都这么晚了,师门里竟然悄无声息的,无一丝修炼声。
“十九,醒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左面的走廊传来,吓得萧云卿一哆嗦。
“四师姐早。”
“不早了。”清绾笙淡淡道。
即使昨日是中秋,清绾笙也是这副冰冷的样子。
萧云卿讪讪笑了笑。
“给你留的。”
她将手中的苹果抛给他。
“谢谢师姐。”
他赶紧接住苹果,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刚醒来他真的很饿很饿。清绾笙这个苹果算是雪中送炭了。
“师姐,其余的师兄师姐们呢?都还没起来吗?”萧云卿又咬了一口苹果。
“弟子中除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姐和十三外,其余人都下山回家了,要明日才会回来。”
“那师父他们呢?”
“师父说,一会儿也下山游江。你与我们一同前去吗?”
这虽有些答非所问,但萧云卿也不在意。
“好。”
“你先去换身衣裳。师门弟子下山是不得穿校服的。玉佩要系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是,四师姐。”
“去吧,我去同师父说你醒了。”
等萧云卿换回他上山时的那套衣裳,走出去时,所有要下山游江的人都换好了寻常人家的衣裳。
道亭斋里的男女,哪个不是容貌昳丽,只是有的清秀,有的耐看,有的脱俗,有的妖艳,有的倾国倾城。
清绾笙白衣上隐隐制着金丝花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衣袂翻飞,青丝时而被吹动,肩头有一披肩。没有过多的发饰,右手执剑,倒也觉得得高贵,只是有些冰冷,不近人情。
敦松她们自然是寻常不过的布衣,但依旧不损美艳。
“走罢,下山后,不可独自一人游江,或是到何处去。”
“是。”
他们出了道亭斋,陌君影又布下了结界,使除她外任何人无法打开。若是有人强行使用法术,陌君影便会感受到,在立刻返回来。
到了街市上,萧云卿被繁盛似锦的场面震撼。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壮观。
“天命,你带师弟师妹们到河边去租船,不用等我们过去了,但不可走远了。”
何天命带着一行弟子离开。清绾笙在离开时,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顾泽正帮陌君影试一只步摇。陌君影仰着脸,目含笑意看着他。像极了一个刚进入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少女。
清绾笙旋即收回了目光,情对她来说,可望,而不可及。爱情,友情,亲情,都如此。
好在她这么多年,一个人孤独惯了。
他们在河边找到船夫,谈好了价格,租下了两条船。
何天命,夙鸣夕和南辞星一条,清绾笙,萧云卿和敦松一条。
船家撑船,很慢,动作很轻柔。
清绾笙站在船头,鹅黄色的披帛在风里猎猎招展。
不久,空中便飘起纤纤微雨,打在身上,不痛不痒。
清绾笙偏爱江南,爱它的雨水霏霏,云烟朦朦,尤其是清明前后,浅街深巷,花之隐隐,桃红携梨白,揽风招雨。
江南最美的是春雨杏花,小桥上最美的是卖花的姑娘。
“师姐,下雨了啊……”敦松抬手捧起一道落于她掌心的细长雨水。
“嗯,不大,没事。”清绾笙颔首。
饶是再美的景,也勾不起她的兴致了。
“十九,你今年几许了?可有心许之人?”
敦松觉得,清绾笙待萧云卿异与旁人,觉得她对他有意,便想撮合他们,搭搭红线。
两个问题,愣是把萧云卿问得面红耳赤。可想而知,他的脸皮有多薄。
清绾笙听敦松对萧云卿问东问西的,还以为敦松喜欢他。如此想来,她待在此处,他们两人都没了相处的时间,莫是要毁敦松终身大事。自己还在这里终是不妥。最后,她找了一个理由,进了船舱,留他们二人在外过“二人世界”。
敦松见主角都走了,也问不下去了:“十九,你给师姐说实话,你喜不喜欢四师姐?”
“我,我只是很佩服四师姐,如此年轻,灵力和剑修就如此高强,并无喜欢一谈。”
“啊……我会意错了。”
说那么久,费尽心思的给他们俩搭红线,可女无心,男无意,最后还不知她的四师姐也在帮他俩搭红线。
“十九,师姐和你说啊,四师姐对你真的蛮不一样的。我还从未看到她对一个人会如此费尽心力的教导,你可千万不能让她失望啊。”敦松略带“意味深长”。
“是,我记住了。”就算敦松不提醒他,他也不敢让清绾笙对他失望,他还要报仇。
“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关于师姐的身世吗,其实不单单是师姐身世不好,道亭斋里的众弟子,都亦如此。”
“啊?”
“就如我,知道师姐我原来是在何处生存的吗?”
敦松也没指望他回答上来。
“我本是青楼的花魁,那个名动天下的醉尘楼花魁魅宵。”敦松自嘲一笑。
她一直看着萧云卿,看到他满脸的震惊,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我娘本是青楼的花魁,无数高官达贵人士慕名而来,更有人掷千金来博我娘一笑。可我娘,怎么就看上了我爹呢。”
敦松的美眸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师姐,你爹他?”
“我也不知道我爹他与旁人有何不同,只是听我娘说,她与旁人不同,说他很好。但从我记事起,我便打心眼里觉得,他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牲!他本就有一位妻子,为何还来招惹我娘。得知我娘有了身孕后,又转身离去,十年,查无音讯。我从小在青楼长大,看过无数女子的妩媚妖娆,我只觉得很恶心。我和我娘顶着无数不屑的目光、嘲讽、排斥,而我那个所谓的爹,再没来过。娘还傻傻的,总想着,有一天,他会回来接她进家门,替娘赎身。可是直到我娘死了,他都没出现过!”
“我娘走了,一代花魁陨落,新一代花魁再继。我从不接客,只是跳跳舞,弹弹曲,领些赏钱。有一天,我那个爹派人来了醉尘楼,说要接我和我娘回去,因为正室死了。第二天,正室的嫡女便领着一大帮人闹到了醉尘楼。他们砸了许多东西,那个女人让手下架住我,想打我。幸亏我从小偷偷习武,修炼法术,才没让她得逞。最后还是告到衙门里,他们才收手的。回了醉尘楼,老鸨关了我三日,整整三日,足不出门,水浆不入口。”
“我开始计划逃跑。终有一日,让我等到了一个时机。我打昏了十来个下人,逃了出来。可刚逃出来,我便被他们发现了。我一直跑,后面的人一直追。直到上了道亭斋在的那座山,我碰到了师父和师姑。那是师父和师姑应是下山,到街上买些东西,我运气好,正巧她们上山。我喊着救命,扑向师父。师父和师姑立刻把我护在身后,想都没想我是何人。”
“师姑把我护在身后,师父站在最前,问他们是何人,为何对我穷追不舍。当我看到师父听他们说,我是醉尘楼的花魁后,我下意识抬手抓住了师姑的衣袖,师姑也是一愣,又蹲下来温柔地笑着对我说,没事,不用怕,会没事的。师父她说要为我赎身,那些人要五百两,师父连眼都不眨的给了,那些人拿了钱就悻悻地走了,师父也蹲下来揉了揉我的头,说‘别怕,没事了,往后,你就跟着我住在道亭斋里吧。’那时我本该是高兴的,不知怎的,眼泪控制不住的往外涌。”
“我那时还不知道道亭斋是什么,但只觉得,那里,一定会是我最好的归宿。‘敦松’这个名字也是师父给我起的。她说,希望我忘记过去的一切。‘敦’意诚恳,温柔敦厚。‘松’是希望我像松树一样,永远坚韧挺拔,不惧寒风霜雪,傲然而立。从那天开始,我才知道这世上竟会有如此善良的人。也正是从那日起,我暗自发誓,此后,生是道亭斋的人,死是道亭斋的鬼,永远不背叛师父和师门,若违此誓,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翻身。”
从敦松的语气里,萧云卿听出了她对师门和陌君影忠贞不二。
“师父字二月,单姓一个温。当真是人如其名,暖了二月,迷了岁月。”
“那你与四师姐是如何认识的?”
以清绾笙那性子,她主动找敦松的可能,小如尘粒。
“我进师门并未立刻参加考核,只是住在里面。师父每日都会教我修炼法术,教我剑法。但有一次练剑的时候,我伤着了自己,师姐路过看到,是她帮我包扎的伤口,还指出了我的不足处。后来师姐每日都会帮我换药,告诉我她这么多年练剑悟出的窍门。我考入了师门,终于成了师父真正的弟子。我和师姐关系也融洽的很。”
“师姐和我提及她的身世,是在寒食节。那日我们都喝了酒。师姐和我说,不仅是我一人身世坎坷,和我相似的有很多。有的是武林盟主,有的是宗门宗主,都在我们道亭斋里。其实我们都一样。师姐从小吃过的苦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多,她在她的这个年纪里,承担了太多她不该承担的事情。因为我们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有的只是努力,坚忍,不认命。 ”
“应该在五年前罢,那年冬天的雪下的特别大,冷的打紧。师父先让我们少到外面受凉。但我记得有一日大约是卯时,我被健身吵醒。我胡乱的裹了件衣裳出了门,却只见师姐穿着件单薄的衣服,在雪地里练剑,那是天上飘着大雪。师姐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都冻红了。我问她这么冷的天,为什么穿的这么少,还练剑,不怕生病吗。可是师姐说啊,她想保护她在乎的人,但她能力还不够,所以她不能偷懒,她必须要变得强大,让人畏惧。只有这样,她才可以保证,她在意的人,不会受伤。”
那到稚嫩而坚定的童声,直接还回荡在她脑海中,“我有我想保护的人,但是我没有能力保护好他们,所以我必须要变得强大。时间很宝贵,我不能有片刻的懈怠,我浪费不起。”
“到后来师姐生病了吗?师父知道这件事吗?”
“师姐她倒是没有生病,师父那里我也帮着瞒了下。”
“师姐她……真的很不容易。”
“是啊。不过你当着她的面,可千万不要流露出怜悯她的神色啊!一丝一毫都不可以有。师姐她很讨厌别人觉得她可怜。”
“好。”
要强的就是这样,你跟张硕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也不想有人觉得她可怜,想怜悯她。
陌君影是第一个,也只有这一个例外。
雨来的快,走的也快。之后依旧是暖阳。
原来,无论天空如何阴霾,太阳一直都在的,不在这里,就在那里。
陌君影他们赶上来时,敦松的眼角还泛着桃红。
“这是怎么了?何人惹的松松难过了?”
陌君影脚踩船沿,发力跳到敦松他们的船上来。
“怎会,何人敢呐?只是方才与小师弟讲了我的身世。”
也是,被陌君影保护的人,何人敢欺负一下?一旦碰及,非死即残。
“不是同你说,忘了往事吗?你只需记住,师门众人,都为你亲人。”
“是。”
“绾笙呢?她没在这条船上吗?”陌君影环顾一周。
“师姐在船舱里,方才不是飘了些细雨吗。”
“这丫头,平日里都不见她这么宝贝自己。”
陌君影笑骂。
在船舱里的清绾笙依稀听到了些敦松与萧云卿的谈话内容,也免不得有些许惆怅。
如若七年前,外出不进侵犯天荣,她又如何要过的如此辛劳。若如此,她应该不会入道亭斋罢。
入这个,她愿弃命死护的家。
后来的她真的有试过以自己的命,来护师门无损,师父无伤,众人无恙。
“绾笙这是想家了?”
陌君影进仓见清绾笙在发呆,心中隐隐一动。
“师父。”
她立即起身。
“回去看看?离得这么近”
“不回了罢,也待不了多久。还是元日再归。”
陌君影微微颔首,不多言。
现如今的家,于她而言,早已不算家了。
双亲离世,皇宫诡谲云涌,城深似海。
在那里,她会被传染的。
十年的江湖夜雨,终究还是打落了桃李,散尽了春风。
梦里又遇杨柳堆烟,她打马归踏时,河山正安宁。
仍是他们的王朝,仍是他们的天下,只是那个端坐朝堂之上,九五至尊的天子,权倾天下的王,所有朝拜的人,换了一个。
他继位那年,正当年。
一个少儿郎正意气风发之际,被迫拉入了深渊,再无法脱身。
他贵为天子,却身不由己。
他贵为天子,却连婚姻都不能自己做主。
若问她可恨这一切,想以她,大抵只道一句:恨生于皇宫,恨为公主,恨外族入侵……
恨,她无法主权她的身世、命运……
她一点都不想回去。
在那里有她的闺友,有她的青梅竹马,有她的哥哥。
那个永远都护她,爱她的哥哥。
尽管往后她逃婚不嫁,宁死不屈,他又至多生她几天气,然后以一己之力担下所有。
她到底是懂事,还是不懂事。
船停于岸,他们移步下船,向前缓行。
细雨再至。众人却觉得,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