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浅晕沉沉中似乎做了很多梦,十四万年的岁月碎裂成一片片的混乱错杂,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既痛苦又漫长。
十七,你年岁也不小了,要懂事少让师父操心……
十七,我们快回去吧,师父要回来了……
十七,过来让师父看看,这些年有什么长进……
十七,明日不是你的生辰吗?
十七,与我在一处,永远不要离开……
十七,十七,十七……
好多人在喊她,她最后只听见他的声音,万万年以来,清淡低醇,含着宠溺,那么温柔,她想喊他,嗓子却如同烧着了一般,发不出声音。
滚滚业火,炙烤着她的灵魂,她好像看到了他的身影,又好像模糊不清,
一片混沌之中,有柔软的风缠绕上她的手腕,流泉般的清凉漫过她的身体,如山中的松涛,如晨曦初露,轻轻地坚定地安抚着她快被焚成劫灰的魂,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向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只那双深幽幽的眼睛盯着他,没有一丝光亮……
墨渊将白浅揽在怀中,他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与哀恸中回神,她的记忆随着游荡的魂辗转,一幕幕于他眼前再现,那些伤,那些痛,仿佛他陪她亲历了一般,痛断肝肠!七万年她与他的空白岁月瞬间被填满,如此惊心动魄,悔恨无极!
墨渊一贯沉静的眼眸变得猛烈,眼中浮起了泪雾,寂静如死的沉默里,他手指微颤着摸了摸她鬓角被汗水浸湿的碎发,贴近她的脸,低哑地说:“十七,别怕,我来了。”十七,不要害怕,我来了……
白浅觉得五脏六腑涌上一股细微而深入的疼,她努力地伸手,一寸寸覆上他的脸,她固执地睁着眼,好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真的望着他,张了张嘴,声音几近破碎,“对不起,我没有等你……”,
对不起……
那疼痛一点一点堆砌积累,越来越痛,一霎那,她失去了所有痛觉,悄无声息地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
东华愣愣地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刚刚墨渊划破双手腕脉冲入招魂阵,片刻后,耀眼的金光一圈一圈极轻柔又极雄浑地荡漾开来,仙障撤去,他看见,战神墨渊抱着他心爱的小徒弟,跪坐着,如同静止了一般,
墨渊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浅的脸,耀耀晨光中,那个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男人,浑身开始剧烈地发抖,蓦地,他俯身将脸埋入她的长发,眼泪狠狠地坠落……
九重天
夜华走在长长的宫巷里,他默默地走着,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偶尔身边有仙娥经过,大多惊奇,这位冷淡阴沉的太子殿下,鲜少有这样如沐春风的笑,但仔细一瞧,那笑如月华如冰霜般,透骨寒凉。
天枢和伽昀远远跟在夜华君身后,不敢靠的太近,二人对视一眼,眼神透出浓浓的担忧,太子殿下从翼界回来后便是这般模样,以他们多年陪伴君上的经验,他越是安静越是可怕。这一次翼界起的变故,似乎并不简单……
夜华君走着,想着,他是如何失去她的呢?从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要保住她的命开始,从他决定委曲求全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会失去她。他亲手把刀递给了对手,而刀剑所向,是他一生的挚爱。
那长海劈向他的斩魄刀,那日日加身的四十九道天雷,那东海瀛洲的勇斗凶兽,他真该那个时候就死去,为她而死,也是好的,即便无法再爱,为她死了也是好的。
他想着今日在招魂阵中所见,墨渊利落划过手腕的剑锋,不顾一切的姿态,那蜿蜒而下的血,他的血,她的心头血,他们纠缠入骨的劫缘和命格。那二人之间早无他的立锥之地,只是不承认,不甘心,不肯罢手啊……
他真该早早地为她死了,如今为她舍命都无机会。
他一步一步勉强地走着,缓缓地手脚没了力气,心口燃着大火,一口鲜血喷出,他再承受不住,跪倒在天宫冰凉的石阶上……
伽昀和天枢急急上前,“君上!”
他扬了扬手阻止,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去昭华宫!”
乐胥,他的母妃,是该见上一见了。她生下他,天宫养大了他,虽无亲情,到底是骨肉相连。
今日他明了了,同是父神嫡子,他与墨渊的不同之处。不同在他的大哥,宁肯对决苍梧之巅,宁肯生祭,宁肯魂飞魄散也不肯伤她一分。
去了断干净吧!从此以后没有她,人生于他已不剩什么……
……
……
昆仑虚
长衫立于大殿之上,看着外面泼天的豪雨发着呆。
自从昨日师父抱着十七回到昆仑虚开始,空中乌云滚滚,大雨便不曾停止。他拜师昆仑虚十几万年,不曾见过如此凛冽的风雨。
师父刚回来时,着实吓了他一跳,小十七一身是血被师父抱回房中,便一直睡着,他的恩师墨渊也未曾踏出房门一步。今日折颜上神和白真上神到访,小十七肯定很快会好起来,师父向来最疼十七,也就不会如此忧心了。
想着想着,他的心情轻快起来。雨这样大,也不知道师父的仙鹤是否无碍……
……
天幕阴影沉沉,折颜斜倚窗栏,听雨煮茶,姿态很是云淡风轻。
他看着一旁担忧心疼的白真,安抚地握了握他的肩。
茶水氤氲,如飘渺的白雾,他看向榻边一动不动的墨渊,心中叹了又叹,这大雨几十万年未见过,墨渊心里会是多伤多疼可以想见。
小五的三魂七魄在招魂阵中滚过一遭,元神稍稍受损并无大碍,只这心里的伤,怕是一时半刻痊愈不了。
这两个人,好不容易走到如今,却遭此大变,真真是好事多磨啊好事多磨!
折颜素来平淡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
墨渊坐在白浅身边,握着她的手,目光始终停在她莹润如雪的侧脸上。他记不得有多少次,他这样望着她,心里盛满了欢欣和渴望。
她在昏睡中一直很痛苦,蹙着眉,抓着拳头,很不安分,像是陷入梦靥无法挣脱。他明明记得她欢快的活泼模样,歪着头,含着笑,黑湛湛的眼眸里盛满了烛火盈辉。
回首前尘,墨渊不曾后悔将她教成如今的模样,他不会因为不舍就阻碍她去成长。他只是恨,恨自己没有如同之前的两万年那样,陪着她护着她,让她遭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和孤独绝望的等待。
招魂阵中,她抚着他的脸,那句近乎破碎的对不起,让他头一次后悔,为何当年不早些告诉她,初相见的那一日,他便注定会爱上她,他其实一直都在渴望她。
白浅的手轻轻抽搐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眼中雾气蒙蒙,好像看着他又仿佛没有看到他,他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低低地喊,“十七!”
她愣了愣,反握住他的手,目光软软地柔柔地看着他,“师父你来了,十七一直在等你……”,
她不太清醒地喃喃细语:“他很像,但不是啊,对不起……”
她的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再次昏睡过去。
折颜赶过来,细细查看,然后松了口气,“虽然不太清醒,但好在醒了。”又看了看他,“有我在,你放心。”
墨渊僵立了许久,目光沉沉,双拳紧紧握着,握得心口都在一抽一抽地疼,他手腕上的伤口再次裂开,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像朵朵红梅。
他对着折颜点一点头,披上外袍,拎着轩辕剑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