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正三十九年·云深不知处寒潭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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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又来同忘机说话了。”
我转过头,对来人示礼,恭敬道:“兄长。”
蓝曦臣信步走来,垂首望着躺在冰床上一动不动了无生气的人,不由地轻声叹息,低喃道:“十年了,整整十年……”
“忘机他,不会再回来了。”
又一声长叹。
这句话我已听了不下百次,这些年来,无论是姑苏蓝氏还是莲花坞众人,乃至整个玄门,茶余饭后,无一不是这套说辞。
只不过,这话从蓝曦臣口中说出,还是头一回。
我沉默不语,只轻轻抬手,抚了抚蓝湛冰冷的面颊。寒潭洞沉睡十年,蓝湛的模样却不改分毫,他静静躺在冰床上,宛如一座玉像。
“十年了,你究竟是要执着到什么时候?”见我置若罔闻,蓝曦臣的语气中,夹杂了几分愠怒。
我回过头,对蓝曦臣微微一笑,道:“十年而已,兄长莫要灰心。”
“够了!”
蓝曦臣闭了闭眼,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复又睁开,对着我沉声道:“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兄长……”
这句‘自欺欺人’格外刺耳,我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蓝曦臣眼中的哀伤并不亚于我,过了良久,他才轻轻摇头,艰难道:“明月,忘机他,不会回来了。”
又是这句!!
沉默须臾,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回蓝湛身上,淡淡道:“自蓝湛沉睡,仙督的重担就落在了兄长一人身上,族中亦有诸多事务处理,应对之间难免会力不从心,兄长若是累了,便早些回去歇息。”
我没有再理会蓝曦臣,而是像往常那般,小心翼翼地握起蓝湛的手腕,轻轻揉捏着他的每一个关节,替他活动筋骨。
蓝曦臣却突然上前,猛地伸手,将蓝湛的手从我的手中拍了下去。
“兄长这是干什么!”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蓝曦臣,他是泽芜君,向来清煦温雅,款款温柔,我还从未见过他对谁这般无礼。
“就算你再等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我愣了愣神,实在难以相信说出这句话的人会是蓝曦臣!
短暂沉默后,我不禁冷笑一声,“兄长没有爱过一个人,自然是不会明白的。”
“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蓝曦臣终是忍无可忍,一把拽起我的衣袖,将我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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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间,我被蓝曦臣拉出了寒潭洞。
一到洞口,他便急急召出朔月踏剑而上,带着我飞驰而去。
朔月在层层迷雾中穿行,不多时,落在了一悬崖峭壁之上。我还没回过神来,却见悬崖后面竟然有一个秘境。
蓝曦臣收起佩剑,带着我径直走入了那秘境之中。
秘境的高台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老者身旁立着一面人形的古老铜镜。
“先生。”蓝曦臣上前示礼。
我呆立原地,见那老者缓缓睁开眼睛,扫了我一眼便道:“你就是含光君的夫人吧。”
我回过神来,对台上之人拱手示礼:“不错,明月见过先生。”
老者缓缓起身,踱步走下台阶:“吾乃天机道人。”
我再次对他致礼:“天机道人。”
“十年了,一转眼已过了十年。”他走到我身旁,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夫人,且随我来!”
我迟疑地看了看蓝曦臣,只见他对着我微微颔首,随后,便认命般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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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这是何意?
我依言跟在天机道人身后,来到了那面铜镜之前。
天机道人一挥衣袖,镜中渐渐现出了蓝湛的身影。
一瞬间,我眼睛都亮了!
“蓝湛!是蓝湛!”
激动难掩,我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双手抓着那面铜镜,对着镜子连声唤道:“蓝湛,蓝湛!”
岂料那铜镜之中忽然间又出现了另外一个人,我有些恍神,连忙揉了揉了眼睛,仔仔细细地盯着那面铜镜,却惊讶地发现,镜中之人竟是……竟是我自己!!
我不可思议地看向天机道人,眼神中充满疑问。
天机道人不语,只挥了挥手,示意我继续往下看。
就这样,我在那铜镜中看到了蓝湛和另一个明月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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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之中,昼夜难分,只闻云深不知处杳杳钟声复又响起。
铜镜内光影流转,竟像过完了一生那般漫长。
镜中人的爱、恨、嗔、痴……怨憎会,全都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眼前。
那一帧帧,一幕幕,像个无情的铁锤,狠狠地,毫无顾忌地砸在我心上,砸得我痛彻心扉,砸得我浑身颤抖……
在悲伤和惊愕间,我颓然跌坐在地。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不可能,不可能!!”我不断摇头,矢口否认。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兄长,兄长!!”我跌跌撞撞跑到蓝曦臣面前,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他在骗我们!他一定是在骗我们!快,你快去请叔父来收了这妖道!!”
蓝曦臣沉痛地闭上眼,重重呼出一口气,对我哑声道:“明月,这是真的,兄长……对不起你。”
蓝曦臣的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将我悬着的一颗心劈了个彻彻底底。
“所以……你早就知道……知道他……”我哽咽到几乎失声。
一阵摧心剖肝的疼痛袭来,我心中大恸,再也站不稳,跪倒在地。
“不!”
“不是的!”
“不应该是这样!”
“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你冷静一点!!”蓝曦臣蹲下身来,心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事已至此,就由我这个兄长来告知你真相,你且听我言。”
后来,蓝曦臣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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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
难过到了极处,我反而笑了!
止不住地笑,笑得双肩不停抖动,笑得眼角逼出泪水。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泪眼婆娑,涕泪交错…… 哭的肝肠寸断,连呼吸都是痛的。
蓝曦臣和天机道人默默站在一旁,谁都没有多言。
“十年!十年啊!!”我的声音沙哑又绝望,“我守了整整十年!!”
我微微支起身子,抬头望向蓝曦臣和天机道人。
“如今……你们却告诉我,我这十年是个笑话,只是个笑话!!”声嘶力竭。
“明月……”蓝曦臣俯下身,向我伸出手臂,却见我红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垂着眼睛,动作硬生生停在了半途。
一直沉默的天机道人突然开口:“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十年,不过弹指之间。”
“弹指之间?”我转头盯向那位天机道人,咬牙切齿地道:“你竟说的如此轻巧!也是,你们这些清修之人,整日待在深谷中修仙问道,不落红尘,尔等本就无心无情!”
“明月!”蓝曦臣道:“你冷静些”
“冷静?蓝曦臣,日日期盼,夜夜难眠,你可知那是什么滋味?”
眼泪在眼眶打转,再一次模糊了双眼,我眼前又浮现出寒潭洞中蓝湛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声音也愈发哽咽。
“是盼着蓝湛,盼着他有朝一日能醒过来,我才勉强撑到今日…… 事到如今,你却让我冷静!?”
蓝曦臣心痛无言,只能默默垂下眼眸。
天机道人听罢,无奈叹气:“此乃,含光君的心愿。”
“心愿?”我望向天机道人。
“不错。”天机道人道:“含光君的心愿正是回到玄正十八年,与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
回到玄正十八年?
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忽然感觉浑身冰冷,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袭满全身。
我怔怔地望向天机道人,“既是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何他在那里,而我却在这?”
“你当然在这!”天机道人道:“含光君只带走了你的一缕神识,于你本身并无损害。”
“并无损害?哈哈哈哈哈,你说并无损害?那我这十年算什么?我苦苦守候的这十年到底算什么!?”
“天机老道,十年的守望难道比不过他在那镜中一年的欢愉?”
天机道人看向那面铜镜,语重心长地道:“镜中一年,镜外十年,这是破羽的力量。”
“含光君当日,只带走了你的一缕神识,连同自己的神识一并进入了天机镜中,他本意旨在圆一个梦,岂料沉于梦境,大梦不醒。”
“我的一缕神识,圆了蓝湛的梦?”
“不错。”天机道人又道:“当日,我给了含光君破镜的羽,他乘着羽回到了那个时空,天机镜与破镜羽本是上古神器,破镜羽一旦脱离天机镜,便成了最好的载体,含光君如愿回到了玄正十八年,你的一缕神识与破镜羽合二为一,这才有了你在镜中所见的——明月。”
“那为何镜中的蓝湛没有记忆,明月却有?”
“若非她体内有生魂,小明月本不该存有记忆!应同含光君一样,在时空隧道中前尘往事如烟消散,她体内那一魂一魄有极强的意念和防御力,这才将她的记忆完完整整保留了下来。”
“一魂一魄?”
我将手放在心口,是啊!我体内有魏婴的一魂一魄。
“那蓝湛他……他,还能回来吗?”
天机道人道:“回与不回全看含光君自己。若他的神识沉溺在那个世界不愿醒来,我等也回天乏术。”
“亦或许!”他忽然转过身,目色沉沉地望着我:“那个世界才是含光君毕生所求。”
“所以……”我浑身都在颤抖着:“所以,是蓝湛自己不愿意醒来……”
是蓝湛不要我了……
他要的,是那个完整的明月……
蓝湛啊蓝湛,这么多年了,我竟不知,你想要的始终是完整的明月……
我竟不知……
终究……
是我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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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既已圆梦,那个明月为何命不久矣?”
天机道人看了我一眼:“小明月因何命不久矣,你该去问一问那一魂一魄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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