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重症监护区如同沉入墨水瓶底的玻璃迷宫,所有声音都被扭曲、吸附。只有心电监护仪平稳的、毫无感情的滴答声,穿透厚重的玻璃墙,在冰冷空旷的走廊里单调回响。
滴……滴……
惨白的灯光从监护玻璃上方垂直泻下,照亮无菌病房内极简的一切。鞠婧祎无声地躺在病床上,整个人如同被投入福尔马林溶液的脆弱标本。氧气面罩覆盖着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空洞的眉眼。身上贴满了各种传导线和感应片,薄薄的蓝色被单下,那纤细的躯体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束缚,没有任何活着的颤动。唯有监护仪屏幕上那稳定跳跃的绿色折线,顽固地证明着某种物理层面上的延续。
病房厚重的门外。走廊死寂的阴影被拖得很长很长。
两个穿着深色警服的执勤人员像两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分别立在病房门两侧。他们的眼神锐利而警惕,如同扫描仪般轮番扫视着走廊两端空旷的路径,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引动他们肌肉的瞬间紧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低气压。
走廊深处,拐角的阴影浓稠得化不开。
阴影里,突兀地站着一个纤细的人影。林允儿。
她仿佛刚从手术地狱里挣脱出来,还穿着那身沾了点点不明污迹的淡绿色洗手衣,外面草草套着一件皱巴巴的白大褂,衣襟歪斜着敞开。脚上的手术室专用拖鞋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干涸印记,踩在冰冷的磨石地面上,显得极其突兀。一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用劣质蜡纸捏成的面具,双眼却因为压抑了太久的情绪而布满骇人的红血丝,像无数条细小的毒蛇在她眼白里疯狂爬行。
她的目光越过冰冷的空气、穿过巨大的透明观察窗、穿透惨白的灯光、落在那张病床上毫无生气的脸上。那眼神没有丝毫怜悯,没有痛惜,甚至没有一丝人类该有的温度。她的嘴唇微微咧开一条缝隙,露出一点森然的白牙,形成一种极其怪诞、抽搐般无声的笑意。
无声的、几乎被喉咙碾碎的低语,在死寂中极其微弱地响起,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死了?”
“……凭什么?”
“……你也配……活着?!”
她沾着血迹的指甲猛地抠进了走廊墙壁冰冷的、带有细微纹理的防撞材料里,留下几道清晰的划痕。
急诊楼大门外的临时封锁区在深夜里异常醒目,被红蓝交错的警灯涂抹得如同血腥的万花筒。寒冷的夜风卷着警报器尖锐的嘶鸣、无线电对讲机的沙沙噪音以及人声的浑浊嗡响,吹打在朴灿烈的脸上和身上。
他半跪在地上,双手被冰冷的金属手铐死死反锁在背后。手铐坚硬的边缘深深勒进他的皮肉。他额头上有明显被强力撞击墙面的瘀痕和撕裂口,干涸的血迹和新鲜的殷红混杂在一起,顺着眉骨往下淌,糊住了他一只眼睛。
地上散落的文件被夜风吹得哗啦啦作响。
两个强壮的警员粗暴地压制着他,每一次挣扎性的呼吸都让钳制在他肩颈上的力道加重几分,窒息般的剧痛几乎要压垮神经。
“……资料!地上的……”朴灿烈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腔深处挤压出来的血沫,“吴世勋……他伪造签名!用她做非法药物实验!她……她有长期精神控制创伤!那份档案袋……证据!都在档案袋里!你们看看!睁大眼睛看看啊——!”他嘶吼着,试图将身体的重心压向地面,去触碰那些散乱的纸张。
一名警官带着一次性手套,皱眉俯身捡起其中几页离得最近的文件。泛黄的纸张在警车炫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陈旧。他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冰冷打印的课题名称、项目编号、下方签署的受试者姓名栏——“鞠婧祎”。
“‘心脏功能异常患者神经系统压力反馈与干预研究……’”警官低声念出项目名称之一,又翻开另一页陈旧得边缘起毛的医嘱记录单,“‘实验性复合镇静剂B-7剂量优化方案观察……’”
记录单末尾下方,那熟悉的、甚至带点艺术感的娟秀签名——“鞠婧祎”,正下方是清晰标注的日期——一年前。
朴灿烈捕捉到了警官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凝重。
“不止这些!”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身体不顾一切地向前挣动,手铐链条瞬间绷直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还有药盒!我在她家琴房暗格里找到的药盒!全是违禁药物!还有……”他急促地喘息,“还有一年多前那份旧报纸!那个死于心源性猝死的芭蕾舞演员!根本不是什么意外猝死!她!她是吴世勋的前女友!是她被逼着参与了第一期高风险实验的失败品!下一个就是鞠婧祎!”
压制着他的警员手臂力道再次猛增,把他死死按回冰冷的沥青地面。膝盖撞击地面的闷痛让他几乎眼前发黑。
“安静!”警员厉声呵斥。
“那暗格的药盒在哪儿?”另一位警官拿着对讲机,蹲在朴灿烈面前,声音沉稳但穿透力极强,眼神如同X光般审视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朴灿烈被按在地上,半边脸颊贴着刺骨的地面,艰难地吸入冰冷污浊的空气。他看到地上散乱的文件被更多的警员小心翼翼地收集进证物袋。
“在她家……二楼……主琴房……施坦威钢琴正下方……”他断续地、艰难地咬着字回答,“左数第二个低音区……下面的地毯掀开……就是暗格触发板……”
警员立刻通过对讲机下达指令,声音清晰传出老远。
朴灿烈身体脱力般松懈下来,血汗混杂在脸上。他侧着头,目光死死钉着地上那些被装进透明证物袋的纸张,那上面的名字和日期。那些纸片在夜风里似乎轻轻地动了一下。
吴家老宅,那间曾响起过绝望音符的琴房。
刺目的强光手电筒光束粗暴地撕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的黑暗,将房间照得如同白昼。昂贵的地毯被掀开一角,露出下方擦得极其光滑的硬木地板。一位经验丰富的痕检警员小心翼翼地蹲在那架庞大的施坦威三角钢琴旁,精准地定位了朴灿烈描述的区域。戴着黑色丁腈手套的手指沿着极其细微的接缝处摸索、按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脆的机括触发声在死寂中响起。
一块巴掌大的矩形木地板应声向上弹起,露出了下方一个隐藏得极深的窄小暗格空间。一股陈年药物特有的、混杂着各种刺激性气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旁边戴着口罩的法证立刻凑近拍照。强光下,暗格内部的景象清晰显现——
底部胡乱塞着十几个、甚至几十个被挤压得变形的硬塑料空药盒!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在闪光灯下狰狞刺眼:Phentrolimax、Nuroxin-7、Solacen+……这些早已在医疗数据库里被标记为高度危险、临床实验失败、甚至明令禁用的合成精神镇定/兴奋复合药物名称,如同来自地狱的印记。其中一个药盒被粗暴撕开了一部分,露出里面残存的几片包裹在银色锡箔里的诡异橙色药片,以及一张皱巴巴、被反复折叠、染着深褐色污渍(也许是血迹?也许是咖啡渍?)的打印纸,像是某份打印清单被胡乱塞在里面。
“拍下来!全部!”带队的刑警组长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震撼后的急切,指着那暗格,“药盒!每一个!里面的东西!还有那张纸!都要!”
闪光灯冰冷无情地连连闪烁,吞噬着现场每一个细微的角落和证物,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审判。
深夜。吴家总部大楼顶层。
空间设计极尽冷感与权力象征,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像一个巨大的墨色瞳仁,沉默地俯视着脚下被切割成几何光块的午夜城市。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辛辣的余韵和某种名贵檀木燃烧后极淡的烟丝味,混合着中央空调恒定输出的低温冷风,形成一种压抑的、窒息般的氛围。
吴珠恩正面对着窗外的城市森林。
她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剪裁极致凌厉、线条如同刀锋的墨黑色套装。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听到身后助理用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的语调汇报着事态的最新进展——医院顶楼现场勘察情况、吴世勋遇害初步结论、鞠婧祎重伤及精神状态初步评估、朴灿烈携带证据内容指向、琴房暗格搜查结果……
汇报结束。
吴珠恩没有动。
她缓缓抬起手,姿态沉稳优雅,指间夹着的雪茄如同权力的延伸。烟灰缸在旁边的水晶茶几上,光可鉴人。她动作精准、控制力完美地将烟灰轻轻磕落在水晶烟灰缸中央。那一点灰烬,脆弱得不堪一击。
助理无声地退后半步。
吴磊的身影从内室的巨大书柜阴影里无声地迈出。他脸上惯有的那种轻松、甚至带点玩世不恭的哈佛精英表情此刻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一片冷硬的凝重和深思。他快步走到吴珠恩身侧一步之后的位置,微微倾身。
“姐,”吴磊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寒冰下的水流,“他们找到了关键物证。指向……大哥生前可能牵涉非法人体实验和违禁药物滥用。朴灿烈那小子…拿到了足以点燃炸药桶的东西。”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吴珠恩线条冷硬如冰雕的侧脸,语速更快更坚决,“需要立刻启动一级响应程序。需要调动律师团,所有资源。联系董事局特别安全委员会成员开闭门会议!”
他微微喘了口气,加重语气:“尤其是琴房里那些东西……绝对不能落到公众视野里!那些药盒……那些标签……一旦公开,就不仅是吴世勋个人的问题……整个吴家的产业根基都会被绑上绞刑架!必须立刻启动‘清场’预案!”
玻璃窗冰冷地映出吴珠恩此刻的脸。
那张在商界以铁血无情著称的面容上,依旧是绝对的、冻结般的平静。听到“药盒”、“标签”、“整个根基”、“绞刑架”这些足以让任何人瞬间失色的词时,她的眼神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连瞳孔深处最微末的颤抖都没有。
她只是再次抬起手。
这一次,动作缓慢、精准、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胆寒的力量。将那支燃烧着的、代表着吴世勋最后一丝存在余温的雪茄,稳稳地、决绝地摁熄在冰冷如镜面的水晶烟灰缸中央。
噗……
橘红色的火头发出极其细微的哀鸣,瞬间被碾碎,化作一小缕转瞬即逝的青烟。
她的动作完成,手掌撤回。
水晶烟灰缸光洁无比的镜面中央,只留下一圈焦黑的、丑陋的圆形烙印,如同一个新鲜的、灼热的创口。
她的目光,在玻璃窗的倒影中,终于缓缓抬起,落在了前方那片庞大而冰冷的城市夜景上,那里万家灯火如同漂浮的星尘,也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