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的夜里,万里无云,唯有点点星子点缀在夜空。
如懿正替榻上安安稳稳睡着的人揉捏着手臂,江与彬说弘历躺了许久,若不日日按摩,怕是会留后患。如懿便每日替他轻轻柔柔的按着,可榻上的人仿佛未感受到一般,从不睁眼看她半分。
“你说你,都睡了这么久了,再睡下去我便不要再理你了。”她手上使了劲,嘴上也不住口地抱怨着,大约是觉着不解气,如懿伸手戳着他已然消瘦下去的脸,闷闷道,“今日便是八月初二了。”
依旧没有听到任何回音,从他沉睡至今,已然过了十二日,这日日夜夜她都在煎熬着心血,一旁是沉睡不醒的夫君,另一边是还需时时安抚的三个孩子,往常都是他护着她,可如今却要靠她自己撑起整个家的安宁。
“我总会熬不住的。”她低了声音,眼角也有泪珠划过,如懿轻轻拭去眼泪,转身便去一旁的小桌子上替他备上要换的药。
帐里静静的,似乎连她脸上的泪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可这般静谧却压得如懿心口愈发的闷,她正想出去透口气,榻上的男人却张口说了话,那声音很轻很轻,轻得仿佛稍不留神便会错过。
可她听见了。
“是...八月初二了。”
如懿惊得立时转头瞧他,弘历微睁了眼,眼底有些细碎的光芒,他尽全力扯了个笑,“瘦了。”如懿快步走向床榻前,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瞧,她一时接不上话,只由着自己坐在床边哭哭笑笑。
弘历亦红了眼圈,他挣扎着要起身,如懿赶忙上前按住他,她带着些鼻音,亦有些焦急,“你好好躺着,”她抹了一把泪,“我去叫江与彬来。”
弘历拉住她,轻轻笑着,“扶我坐一坐,躺了许久,人都没力气了。”
如懿见他眼中坚持,虽无奈,但到底还是在他腰后垫了枕头,她仔细地给他把被子围好,这才松了一口气,弘历靠在枕头上朝她伸开双臂,“你来。”
如懿重新被他拥入怀中时,这才觉着自己的心踏踏实实落了下来,不似往日一般,总是悬在云端,半刻都不得安生。
弘历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涌入她的鼻子里,她再也忍不住,任由着自己的泪滴到弘历的脖子里,衣衫上,也好似落进了他的心里。
如懿怕碰到他的伤口,以至于两个人的姿势奇怪却又亲密,弘历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不哭了,不哭了。”
帐外的小太监听到动静后,弘历清醒的消息便传了出去。璟瑟闻讯赶来时,便听到大帐里女人细细的哭声,她抬头望过去,帐维上映着一双影子,刺得她双目通红。
这样令人羡煞的夫妻情分,她的额娘未得到过,连她自己也没有过,可乌拉那拉氏得到了,就连老五都越过她,成了皇阿玛心中唯一的掌上明珠。
所以她才这般怨恨,她只能与厄音珠联手,甚至在不得已时搭上了永璜。是了,一众刺客都是永璜寻来的,可她不明白,为何最后差点没了性命的却是皇阿玛,乌拉那拉氏当真是惹人生厌!
不多时,帐外已站了一堆人,李玉知晓帝后二人此刻定不想被旁人打扰,便伴着如懿细细地哭声,三言两语便全都打发走。
永璜信步赶来时,璟瑟正心神不定的往自个儿的帐里去,她用余光瞥见永璜,立时将他一把拉到无人的地方,愤声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永璜轻嗤一声,“皇额娘抚育过我,论情论理,我都不该伤她。”
璟瑟霎时被气笑,“你如今同我讲情分?皇阿玛是天子!你若伤了他,那咱们便是不忠不孝,是要被后人唾弃终生的!”
永璜眯了眯眼,他声音凉凉,“我原以为公主是担心皇阿玛,未曾想过你不过是在意你的声名罢了,公主放心,我早已叮嘱过,皇阿玛不会有事。”
璟瑟还想追问什么,永璜却早已拂袖而去,唯余她一人独独留在原地,仿佛看着自己嫡公主的路,已然走到了尽头。
大帐里,如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完整,弘历眼里通红一片,仿佛被人一刀一刀扎着心口。他伸手捧着她的脸,替她擦去好似怎么都流不尽的泪,柔声哄着,“你放心,我会陪着你。”
如懿呜咽着,“你...你不能...留我一个人。”
弘历的泪缓缓落了下来,他将她再度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发,“我不会。”
弘历朝她伸出小拇指,亦如往常同她说定事情一般,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的郑重,“拉勾。”
如懿抽抽嗒嗒的,颤着手伸了过去,与他小指相勾,许下生生世世的承诺。
“我们定会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你放心。”
———
弘历清醒后第一件事,自是吩咐了傅恒连夜抓紧审问刺客,虽说如懿先前已叮嘱过傅恒此事,只是刑罚不重自然吐不出真话来。
如懿本想叫他安心静养,可每每看见弘历望向璟兕颈间那一条淡淡的细痕时,总是面色阴沉,又悄然红了眼圈。
她自个儿看着也难过,弘历之前一直沉睡不醒,所以她总是顾不上璟兕,向来活泼的小姑娘如今总是低着头,像是满腹心事,她便也随了弘历去。
彼时三个孩子都在皇帝大帐里,永璂永璟一直围着弘历,满心的关切,可唯有璟兕,只是低着头坐在床边,一语不发,偶尔望向弘历时也是眼圈红红。
他向小姑娘招了招手,温柔笑着,“蕴安怎么不来阿玛这儿?”
璟兕摇了摇头,瘪着嘴低声道,“阿玛会疼。”
弘历微微哽咽,一时未接上话,永璟趴在他耳旁,悄声道,“阿玛,姐姐这几日一直在哭。”
弘历一顿,伸手揉了揉两个儿子的小脑袋,轻声嘱咐着,“先去找额娘。”
永璂和永璟一走,弘历便温声劝着,终是把小姑娘哄着离他近了些,他虽想把璟兕抱在怀里,可她怎么都不肯,弘历无法,只能由着她坐在床边,柔声安抚着她已然纷乱的心。
璟兕不明白,为何自己和哥哥会成为众矢之的,也不明白平日里好好的阿玛,却能睡那么久,怎么叫都叫不醒他,连额娘也日复一日的消沉下去。
小姑娘趴在床边,一个劲儿的掉眼泪,弘历的声音轻轻柔柔,“蕴安不哭,阿玛这不是醒了吗,阿玛没事了。”
璟兕抽噎了半晌,这才止住了哭,她软软的小手拉着弘历的指头,委委屈屈地开口,“阿玛睡着不醒,我难过,额娘也难过,若阿玛下次还这样,我便不要理你了!”
弘历哭笑不得,他拿着起帕子,替璟兕仔细地擦着脸,“怎么还会有下次呢,阿玛答应你就是了。”
璟兕有些怔愣,也恍然觉着自个儿说得话不对,可小姑娘还是梗着脖子同他计较,“反正就是不行!”
弘历捏了捏她的脸,“好,阿玛知道了。”
傅恒来时,弘历正靠在枕头上,由如懿喂着喝药,他绕过屏风,端正跪下行礼,“奴才请皇上,皇后娘娘万安。”
弘历接过如懿手上的帕子擦了擦嘴,这才沉着声音叫了起来,又问道,“如何?”
傅恒面有难色,他在心里纠结了许久,终是说出了口,“启禀皇上,刺客受刑几日受不住招了,说是五阿哥图谋皇位,意图刺杀皇上。”
如懿手里的药碗恍然掉在地上,白瓷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帐里,刺得人振聋发聩,弘历有一瞬的怔愣,而后便是止不住的咳嗽。
他咳了许久,似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如懿听的心慌,忙想出去叫太医,却被弘历拉住了手,他深吸了几口气,声音也愈发低沉,“那十二阿哥和五公主呢?”
傅恒叩首在地,“奴才查过那几个刺客的尸身,他们虽外着黑袍,可内衫都是科尔沁部的衣服,想来应与寨桑根敦脱不了干系。”又或许,甚至与璟瑟也脱不了干系。
弘历默了半晌,似是疲累至极,他摆了摆手,“先不要声张,继续去查。”
傅恒走后,大帐里静默一片,如懿的心似是有岩浆略过,又好似被扔至数九寒冬,百般不得安生,永琪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的性子她向来清楚,她不信永琪会做出此等事。可如今刺客口供在眼前,她只觉着胸口闷着一块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未说话,只收拾了地上的瓷片,这才哑着嗓子问他,“你信吗?”
弘历未接话,大帐中只有良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