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清源眸海里早已是波涛翻涌,山河呼啸,也不知那深不见底的寒潭是要将谁卷入其中,忽明忽暗的,脸色更是煞人得很。
他缓慢走向床边,每抬一脚都步履维艰。
一手捏起净决将沈清秋半边刺目的殷红血迹清去,只是青袍的衣襟上还剩个难以忽视的剑孔,那一剑当真是比刺在岳清源自己身上还要疼上千百倍,可他能如何,过去的事情已然过去,任谁也扭转不了结果,如同他与沈清秋之间那教人断肠的五年一模一样,不过便是再难的日子也已回不去了。
三人不知不觉间,陷入了各自的沉默中,空气中死一般的寂静,氛围一度达到冰点。
“咳咳.....咳....呃...”
沈清秋的轻咳声打破了沉静,清醒的意识携带着肩上的痛意迫使他睁开了眼,不过迷迷糊糊地,三道高大朦胧的身影挡在自己床前。
“你们.....清静峰难得这么热闹....壶里有热茶....自便。”沈清秋一句话都被分成了三次才勉强说完,全身乏力,实在是提不上劲。
“师弟,可感觉好些?”
岳清源见他醒来暗自一喜,可那张发虚的秀脸仍是卡白,心中不由自主地怜惜了起来。
沈清秋只能无力地点点头,几乎是微不可查。
与此同时柳清歌虽不情愿,但还是浅浅踱近了床边,剑眉轻蹙,眼神落在沈清秋的伤口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脸都烧红了。
“沈清.....师兄,今日是我冤枉了你,这件事是我的错,要打要骂我柳清歌都认栽了。”
沈清秋看着他这副样子不禁好笑,上辈子他可没见过柳清歌服软的模样,重来一世这许多事物竟是变了不少,不过,对于他来说没什么不好的,反倒勾起了他的兴趣,所以他准备好好逗逗柳清歌。
“柳师弟.....咳咳..我现在也打不了你....不过,你今日可是狠狠地骂了师兄好几句畜牲...师兄也想骂骂你,你以为如何?”
柳清歌一头黑线,脸臭得不行,如今他刺了沈清秋一剑,他在床上也不能与自己动武,总归自己是理亏的那一个,若是不答应他岂不是显得自己心眼太小,可要是答应他,以他现在这种风都能吹倒的身体,也不好还口,左右都不是。
但柳清歌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要骂便骂,我听着就是。”这句话几乎是柳清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清秋一勾薄唇,玩性大发,这抹笑容在岳清源眼里荡开了花,没来由的心痒了一阵,勾人心魂。
“柳师弟....你长得比畜牲....还俊朗。”沈清秋可算是敢说的了,结果还把自己逗笑,一身的微颤牵动了伤口,左手轻轻覆上了右肩,五官拧在了一团,却还是带着三分笑意,看得柳清歌无奈又憋气。
“你.....也罢。”柳清歌面子有些挂不住了,干脆转过身去,一言不发。
木清芳又接着开口。
“师兄,你灵脉此番被乘鸾剑气所伤,这段时间还要好生静修才是,假以时日待灵脉修复,方可继续提升修为,切不可贪功冒进。”
一番话倒是让岳清源和沈清秋又绷紧了神经,他们都知道,沈清秋是晚学,而今能有这样的修为不知付出了多少精力,因此对于自己的修为一向是在意得紧的,现在出了这样的岔子,指不定待会儿会如何发作。
众人很配合地闭了嘴,等着劈天盖地的怒意降临。
沈清秋不得不承认,从前的自己真的是视修为如脸面,那是他全部的体面和尊严,若是旁人敢对其说一个不字,那就定是要大祸临头的。
可沈清秋再不是上辈子的沈清秋,这一生,他已下定决心,豁达得很。嘲笑如何,讽刺如何,浅水是喧哗的,而深水是沉默的。
“那便依师弟所言。”沈清秋发声如细泉泠泠,淌过了几人的沉郁。
众人皆是一惊,差点没把柳清歌吓死,岳清源怔怔愣在床沿上,木清芳僵住身子忘了动作。
这场面被沈清秋看在眼里一度尴尬,但也不难理解,他知道自己的形象在他们眼里是有多傲。
最终还是以笑作答,开口时,山间惊鸿起,如沐春风。
“修为乃身外物,但你我来此修习本就是为给这苍穹天地一份安稳,身上担着各自的责任,眼下我这样不堪,还望各位帮清静峰多多担待些,清秋在此谢过了。”
大义凛然,全然不似沈九,三人皆恍了神,这种话从岳清源嘴里说出来还差不多,可这人偏偏是沈清秋,就让人摸不着路子了。
柳清歌心里很不得劲,正欲说点什么却发现床上的人儿又昏睡过去,只好合了口。
岳清源看沈清秋睡得安稳也没有要久留的意思,给他理好被子后示意边上的两人一起出了竹舍。离开前,意味深长的目光包裹住沈清秋,却有些失望和惆怅。
他宁愿沈清秋今日大闹一场,怒气大发,也不愿看见如此通情达理,甚至是心胸浩荡的沈九,他到底是想通了什么,还是真的放弃了什么,他不敢往深处想,害怕一思即中。
木清芳在门口给了岳清源一张药方,然后交代了些事宜,三人也就各自散了。
是夜,晚风凉如水,星子在长空上闪得好看,明灭有秩,可惜无人赏。
沈清秋介时醒来,脑袋里清明了不少,肩上的痛楚也有所消减。差不多睡了一天,口干舌燥的,正想起身去不远的矮桌喝杯水,刚费了一番力气起身坐在床头就被昏暗中的洛冰河叫住 。
“师尊!师尊你醒了!师尊昏迷了这么久可是口渴了?我这就去给师尊倒水!”
洛冰河喜笑颜开,别提有多高兴了,一阵风似的就端来了热茶,毕恭毕敬地递到沈清秋面前。
沈清秋还未接过,刹那间,洛冰河被自己手中的动作惊到,心神微微不稳,一个不留神竟淌了些许温热的茶水出来,打湿了沈清秋的裤腿。
洛冰河见自己弄巧成拙,立马颤颤巍巍地又跪在沈清秋面前,急忙认错,手中端着的茶杯不敢放下,就半举过头顶。
“师....师尊,弟子不是故意的,弟子....”洛冰河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头除了慌乱就是紧张,愣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沈清秋看得明白,此情此景,不正是与洛冰河当初刚入清静峰时给自己敬拜师茶那样一般无二吗,小小的他那个时候也是如此,恭恭敬敬地跪在沈清秋面前,怀揣着满怀的期待与希望,就在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毕生的方向和归宿时,却被滚烫的热茶生生浇熄了所有憧憬。
终究是沈清秋打破了他一切美好的幻象,让他唯一的愿望也无情落空。
沈清秋若有所思,盯着地上的少年也不转眼,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洛冰河手中半举的茶杯被他端起。
“洛冰河,这杯茶为师欠了你四年,今日还你可好?”沈清秋柔下了明眸,眼波在温和地流转,若是自己早在四年前就饮下这杯溢满了真情流露的热茶,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都说朽木不生花,铁树难生情,此番话在洛冰河听来可谓是千古一刹,那是治疾的良方,荡平了多少次夙夜荒芜的少年心。
“师尊?......”洛冰河亮晶晶的瞳里有动情微光在闪烁,晃啊晃,两行热泪跌出了眼眶,滴答滴,滴答滴,声声都打在沈清秋心尖上。
他将热茶饮下,比任何一杯琼浆玉露都要甘美,都要清甜。
“嗯。”
动容的回应是对洛冰河的承认,也是对自己的放过。
“师尊,弟子今日很开心,但最开心的,是被师尊选中收为徒弟的那一日。”
世间何为最良善,冰河心。
沈清秋惊愕,此子怎会入凡尘,是无意抚落菩提,惹怒了神佛,还是功德圆满的哪路仙者,在飞升历劫。可惜了,非仙非佛,魔界之主。
“为师欣慰.....你,怎么回事,这伤哪来的?起来为师看看。”夜已深了,屋子里本就昏暗,刚刚沈清秋并未注意到洛冰河的异样,可他现在就凑在自己面前,才看清楚那白日里新换的白衣此时已是污迹斑斑,深深浅浅的灰团像是被谁踢上的脚印,脸上也是淤伤遍布。
洛冰河像是并不在意沈清秋的发问,嘴角扬得老高,满心的欢喜大于痛感,一身的伤仿若不闻。
“多谢师尊关心,弟子无碍,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衣服也就沾上了尘土,弟子洗净后再还给师尊。”
沈清秋又怎会相信这套说辞,今日洛冰河与自己待在一块儿,自己又被乘鸾刺伤,且他换了新衣回来,明帆本就处处打压洛冰河,难免是要眼红的,现下刚好可以借题发挥对他教训一通。他约莫自己已猜到了八九,直接就问出了口。
“是明帆吧,为何不还手。”
洛冰河并不意外,他知道沈清秋迟早能看破。
“师尊,弟子是师弟,明帆师兄较我年长,弟子理应受师兄教诲。”一字一句说得诚诚恳恳,毫无怨念。
沈清秋算是彻底摸透了洛冰河的性子,无论怎样,他都无怨无悔,是那雪巅之上迎着傲寒盛放的白莲。
“既如此,你先起来。”沈清秋也不追问,没有什么意义。
洛冰河双手撑着地板起了身,腿脚上的伤口还未清理,星星点点的血渍在裤面晕开了花,动作缓慢了些。
“坐到我旁边来。”
沈清秋兀地开口让洛冰河恍了恍神,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师尊....弟子身上满是尘泥,会脏了师尊的竹榻,弟子站着就好。”洛冰河脸红地挠了挠头发,自己一身脏兮兮的,不安的样子生怕弄脏了沈清秋的竹舍。
“唉,快坐过来,不然为师定要......咳咳....咳..罚...罚你。”
沈清秋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喉咙传来的干痒截了胡,换了好几口气才拼完这一句,轻轻的喘息如兰,听在洛冰河耳朵里变了味。
洛冰河耳根绯红,手疾眼快地靠近沈清秋为他顺气,小手抚在自家师尊的软背上,跟着他的呼吸频率上下滑动,沈清秋表示很受用。
“师尊,可要喝水?”
“不必,坐下,为师现在可没力气给你点第二次穴。”
沈清秋语气懒懒的,带着一股子柔柔的强调,温声细语地嗔怪让洛冰河乖乖听话。
洛冰河慢吞吞地收回了小手,正襟危坐在床沿上,占了小小的面积,双腿规规矩矩收拢,两只小手合放在腿间,眉眼低垂,粉面泛红。
沈清秋只觉得好笑,他这副样子,犹如哪家初嫁的小新娘,好不娇羞。
“把头抬起来,人生于天地间,要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在为师这里以后不用仰人鼻息,更不肖看人脸色,为师会护着你。”
沈清秋一边说,一边伸出左手抚上洛冰河惊哀交错的稚脸,指尖凝聚点点灵力,在淤痕周围来回揉弄。
洛冰河只呆呆望着格外温柔的沈清秋,呼吸微微急促不稳,热气呼在那只正抚揉着自己伤处的玉手上,泪眼朦胧起来,这样的师尊,他连在幻想里都不曾轻易构造,而今却是真真正正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师尊对自己的考验结束了吗,这些算是奖励吗,若是如此,过往云烟皆可抛,他只想留住眼前的这个人,一个在意着他的人。
沈清秋被他的泪眼戳到心软的地方,暗自感叹这一世的洛冰河怎么是个小哭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