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之二的秘密

林澈背着书包走在城市的墓园里.明明是上午.天气却阴得可怕.阵阵秋风卷起枯黄的梧桐树叶.发出瘆人的沙沙声.

今天这里真安静啊.林澈自嘲地想：如果是过去的自己.一定会被这阴郁的气氛吓得大叫吧.现在我已经不怕鬼了呢.夜哥哥.如果你变成了鬼.可不可以出来见我？

我好想你.

.

“夜哥哥.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嘻嘻.”

“什么？11月......我想想.好像没什么节日吧.难道是......万圣节？”顾夜装模作样地思考.

“讨厌.才不是！”林澈失望地撅起嘴.

“那你说是什么？”

“我才不说！夜哥哥最坏.答应别人的事转头就忘的一干二净！”林澈气鼓鼓地说.

“我答应你什么了？”顾夜挑眉.看林澈快气哭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我答应林小澈在她16岁生日的时候满足她一个大大的愿望！傻瓜.我怎么会忘？说吧.想要什么？”

林澈破涕为笑：“我想让夜哥哥陪我去游乐场.”

“这也太简单了吧！”顾夜宠溺地揉了揉林澈的头发.“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星星都可以的.”

“夜哥哥.快看快看！那个过山车好高啊.太刺激了吧！”

“夜哥哥.碰碰车碰碰车！我要坐！”

“那里是激流勇进！我们快点去排队！”

林澈拉着顾夜满园子跑.转眼玩了大半天.两人终于饿得受不了了.在游乐园的餐厅里稍事歇息.

“这个玩了.这个玩了.这个也......”林澈盯着游乐园游览地图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她合上地图.两眼发光地盯着顾夜.“夜哥哥.我数过了.我们就差鬼屋没去咯！”

“你不是很怕鬼吗？有次家里停电.你整整嚎了一宿.忘了？”

“那是至少十年前的事了好吗？”林澈声音越来越小.“而且.那时候我妈妈和你爸爸刚刚再婚.我在你家觉得好陌生.”

“好了好了.我投降.”顾夜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饮料.“有哥哥给你保驾护航.鬼屋也不怕的！”

虽然林澈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进到鬼屋的瞬间她还是被吓坏了——幽暗的灯光和缓缓移动的不明物体把她吓得眼睛都不敢睁.想赶紧跑出去吧.可脚底下不知道踩着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深一脚浅一脚.跑也跑不快.恐怖的音效无处不在.比自己先进来的那些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林澈紧紧抓着顾夜的手.恨不得缩成小小一团.

“小澈.你左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呢.”夜哥哥说.

林澈下意识转头.一架骷髅几乎贴到了她的脸上.“啊——”她吓得胆子都飞了出来.

“好了好了.下次不敢逞能了吧？闭上眼睛.我带你出去.”顾夜用手臂紧紧圈住林澈的肩膀.把她满是冷汗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林澈闭上眼.夜哥哥的手干燥而温暖.明明只比她大三岁.手却要大很多.厚厚实实.让人安心.

不知走了多久.顾夜和林澈终于走了出来.

“小澈.要不要玩点别的压压惊？”顾夜弯着嘴角.

“不要！我腿发软.还是回家吧.”虽然林澈好不容易才来一次游乐园.但刚才的恐惧太耗体力.她现在已经没有半点力气去玩别的项目了.

“要不.再玩一次飞镖？”顾夜扬了扬下巴.

“你想玩就玩吧.我坐在椅子上等你啊.”

没过几分钟.顾夜就抱着一只巨大的大白玩偶走出了飞镖店.林澈看着他慢慢走过来.感觉他像一个刚刚战胜了恶龙的骑士.英姿勃发.

“你好厉害.我最喜欢大白了！”

“那我呢？”顾夜假装生气.

“我最喜欢大白.但是......”林澈抢过大白玩偶.一边抚摸它柔软的肚子.一边小声说.“哥哥是大白没办法代替的啊.如果我是电影里的小宏.有哥哥在.没有大白也无所谓啊.”

.

林澈永远记得那天她说的这句话.她无数次想过.如果哪天她没有拿自己跟小宏做类比.夜哥哥是不是就不会像电影里小宏的哥哥一样.骤然消失.再也不见？

林澈望着墓碑上那张干净的.微笑的脸.噩梦般的记忆纷涌而出：失控的卡车.灼眼的灯光.刺耳的刹车声.夜哥哥大喊的那声“小心”和他轻飘飘飞起的身体.混乱的人群.救护车的哀鸣.沾满血的大白.还有几近昏厥又异常清醒的自己.

如果不是大白玩偶挡住了哥哥的视线.他应该能躲过去.

如果不是自己喜欢大白.哥哥就不会努力赢得大白玩偶.

如果没有去游乐园.一切就不会发生.

都是自己的错……

那天.林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世界永远是黑的.只有夜哥哥是白的.她说：“夜哥哥等等我.我要去找你.”但夜哥哥把她狠狠推了出去.什么话也没有说.

.

林澈摇了摇头.想把这段记忆从脑袋里晃出去.但是没用.夜哥哥躺在血污中的模样.她一刻都无法忘记.一年来.她每天都要强迫自己接受哥哥已经不在的事实.她不想说话.不想笑.甚至不想睁开眼睛.世界在她眼里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她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不知道大家每天都在高兴什么.不知道谁能理解她的悲伤与痛苦.不.她不需要人理解.她知道自己已经从一个活泼开朗的高中生变成了沉默寡言.情绪激烈的怪人.她知道自己的世界早已一片黑暗.要是能一直睡下去.梦里就会见到哥哥吧……

“你干什么？”一个人在她身后夺过她手里的药瓶.远远扔了出去.

“你干什么——”林澈愤怒的大喊.转身后却愣住了.

眼前事一个二十出头的男生.眼神清澈.面容温和.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见到了夜哥哥.可定睛细看时.却发觉他和顾夜一点都不像.他没有顾夜高大. 他脸色白皙.身材瘦弱.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林澈默不作声.低头去捡地上散落的药片.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夺走你手里的药片吗？”男生自顾自地说.“因为我也想过把它们都吞下去.可是.你知道吗？这并不会让你在睡梦中失去意识.对你并没有什么帮助.你确定要这样做？”

林澈没理会他.

“相逢即有缘.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吧！说不定我能帮你解决问题呢.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顾烨.照顾的顾.火华烨.正上大学.”

“顾烨？！”林澈猛地站起来.紧紧盯着他.“你叫顾烨？”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怎么.还要看身份证啊？”

“我哥哥也叫顾夜.但夜是黑夜的夜.”这是长久以来林澈第一次提起他.

“哟.这么巧.我的烨是光辉灿烂的意思.跟你哥的正好相反.你哥呢.没跟你一起？”

林澈转头看向墓碑.顾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顿时了然：“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没关系.”林澈把药瓶装进包里.看着顾烨紧张兮兮的样子.微微一笑.“放心吧.我不会吃了.”

.

那天在墓园遇见后.林澈和顾烨交换了联系方式.他们的学校相隔不远.又一次林澈跟父母吵了架.在学校又被人呲了几句.心里又压抑又难过.她随手给顾烨发短信倾诉.没想到他十分钟后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两人爬到教学楼楼顶.眺望远处的西山.默默无言.

林澈没话找话：“还没问过你.上次是去看谁的.”

“我全家都在那里了.”顾烨说.

“什么？”林澈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你没听错.我的亲人都不在了.爷爷奶奶去世的早.姥姥姥爷身体不好.前几年相继去世了.我爸妈是车祸.”顾烨看着远方.面无表情.

林澈突然生出一种冲动.她伸出手.握住了顾烨的手.就像夜哥哥此前很多次握住自己的手一样.她想把自己仅有的一丝温暖分给他.这样他们就不会孤单了.

顾烨反握住林澈.他的手很凉：“我在墓园遇见你时.立刻就明白了你要做什么.因为你那时的样子.跟过去的我太像了.我记得姥姥去世时我刚上高中.当时我妈一边哭一边对我说‘小烨.我没有妈妈了.’那时候.我特别理解她的悲伤.我是姥姥带大的.姥姥没了.我比谁都难过.我爸一直安慰我说‘知道为什么会有守七的习俗吗？从“头七”一直到“断七”.就是为了让我们慢慢整理心情.从悲伤.到接受.到怀念.甚至第七个七日的时候完全走出悲伤.回归自己的生活.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但一切都会过去.’我爸的话我一直记得.他让我明白在亲人去世时不管怎么悲伤都情有可原.但是.这样的悲伤应该有个期限.每七天就是一个阶段.等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就要跟悲伤告别.可是，道理虽懂.但我爸妈出车祸之后.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我走不出来.一闭眼就是他们浑身是血的模样.我一开始是难以置信他们离去的事实.接着不知所措.再后来开始后悔.后悔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惹他们生气.到后来悲伤淡去.我又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忘了他们.害怕自己会没心没肺地笑.这让我有强烈的负罪感.所以我越来越阴郁.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暴躁.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归正常的生活.甚至觉得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后来呢？”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他是我远房表哥.偶然在聊天中发现了我不对劲.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已经得了严重的抑郁症.随时都有可能在一时冲动中结束生命.是他告诉我.抑郁并不是我的问题.而是我身体里的激素失调了.这会让我变得沮丧.痛苦.孤独.忧郁.他告诉我.一味责怪自己或强迫自己快乐.其实并不能减轻痛苦.应该看医生.定时吃药.慢慢把体内的激素调理好.重新找回快乐的能力.”

顾烨转头看着林澈：“答应我.去看医生好吗？我想.这也会是你哥哥的希望.”

.

一年后.

林澈再次来到深秋的墓园.落叶依旧.但她看起来已与一年前截然不同.眼睛里闪耀着活泼灵动的光芒.她蹲在墓碑前.轻轻摩挲顾夜的照片.看他微微笑着.温暖坚定.

“夜哥哥.我考上大学了.你一定会为我高兴的吧？这一年......我过的很辛苦.治病的过程就像穿越黑暗的鬼屋.时不时会遇到吓人一跳的僵尸或恶鬼.没有你的陪伴.我常常很害怕.但还好我坚持下来了.现在的我已经走出了黑暗.我重新学会了微笑.感受到了喜悦.没有你的世界.终于也不再是黑白色.夜哥哥.我考上了心理系.未来.我要帮助更多的人走出伤痛和阴霾.这很有意义.对吧？”

林澈絮絮叨叨啦很久.没话说了.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等一个人.

“你来的真早.”顾烨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

“我在等你.”林澈说.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你治好了我.总要来验收成果吧？”林澈微微一笑.“其实你并不叫顾烨.对吧？我是不是应该叫你……韩医生？”

“你……都知道了？”

“嗯.第一次见面后不久.我去你们大学找过你.他们都说没有人叫顾烨..我本来以为你是大骗子，可那次我发信息给你，你却那么快就来了，你讲的关于你自己的事，是真的吧？”林澈叹了口气.“爸妈那会儿想带我去看医生，我死活不愿意，他们一提这件事，我就以死相逼，请你来扮演顾烨，应该是他们的主意吧.”

“你父母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韩医生说。真奇怪，我不知道它的身份时.怎么看都觉得他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大学生，知道他是医生后.莫名地就觉得他成熟了很多.

“所以.网上的心理诊疗是你一直在帮我做吧，谢谢你.韩医生，还有.也谢谢经常陪我聊天的顾烨.”

.

在大学同学看来，林澈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18岁女生，喜欢粉色，喜欢赖床，喜欢美食和电影，喜欢网络上虚无缥缈的美少年偶像，没有人知道她经历过怎的黑暗时刻。林澈常常想.自己的命，应该是属于三个人的吧？一个是夜哥哥，他在车祸发生时拼死把自己推了出去，一个是韩医生，他假扮顾烨陪伴自己度过了最黑暗的时刻，最后一个.才是自己。

就让这三分之二的秘密永远藏在心底吧.林澈想：不要担心，我会带着你们的期望.认真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