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滂沱,地上漫起烟雾。秦究到达那家酒馆时,凌晨早已过去。
这是一座位于半地下的建筑,像个倾斜着扎进土里的橡木酒桶。门顶的黄铜雕塑是个水龙头,在大雨里十分应景,带着旧泥尘沙浇灌着所有来客。
秦究收起黑色雨伞,抬头在门上敲了几下,却无人应答。衬衫后领有了湿痕,他顺手抹了一下,低头去听着屋内动静,然后从兜里拎出一串钥匙来。
十七八把大小不一的老式黄铜钥匙挂在一个大圆环上,锈迹斑斑,秦究翻找两下便没了耐心,冲着空中某个方向挑起眉,轻声说道:“等着啊,出去就找你们算账。”说完他抬起制式长靴重重踹在门锁上。
破旧木门不堪其重发出吱呀声,三脚之后,轰然倒塌,砸出一片灰尘。
秦究上身后仰,抬手扇了扇烟雾,这才毫不客气地踩着门板走进去。结果刚进门就听见暗处一声“咔嗒”轻响,像武器拨开了保险。
他在喉咙底含糊地低笑一声,非常配合地高举双手,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吧台后面有一扇腰门,吊灯没开,光线晦暗不清,只能看到一个年轻男人颀长的轮廓。他也穿着制式衬衫长裤,肩上扛着一个小型单兵R37。
外面风雨如晦,在闪电划过的瞬间,百叶窗缝隙里漏下几道光,男人单侧耳垂晃过一抹亮色。
秦究看见他就笑了:“对不起,我迟到了”
炮口并没有因为解除危机而放下,依然毫不客气地对着秦究。游惑木着脸问:“你再说一遍约的几点。”
“凌晨三点整。”秦究说。
“现在几点?”游惑又问。”
“上午10点20分。”秦究说完补充道,“找对路的时候是10点20分,现在估计得30分了,晚了整整七个半小时。”
“你也知道?”游惑冷飕飕地挤对他,“你怎么不干脆明天来?”
秦究笑起来:“那当然不行,我已经半个多月没见到你了。”
今年早春,为了提高训练资源的利用率,减少不必要的消耗和成本,秦究所在的S大队基地做了一次整体搬迁,转移到了阿拉善的戈壁一带,跟游惑所在的特训营做了邻居,冬、夏各进行一次合训,资源共享。
当然所谓“资源”主要是指一样东西——场景模拟器。
这玩意儿源于前几年的一个构想。那时候系统刚被摧毁,所有参与者、施救者、善后者都对这种过于智能化的训练场敬而远之,颇有些风声鹤唳、杯弓蛇影的意思。
很久以后,他们才从阴影中脱离出来,可以客观地审度系统存在的意义。归根结底,一切劫难的根源还是在于设计者本身。如果善加利用,剔除掉隐患的部分,留下根基,就可以用于特殊兵种日常辅助训练。
于是,场景模拟器诞生了。
模拟器的主核就是改善过的系统核心盘,它可以根据总控指令,自主设计出符合要求的训练场景,雪山、海岛、荒漠、高原,各种元素应有尽有,这一点跟当初的系统倒是如出一辙。
但它们之间有个最大的区别——
系统的总控中心在内部,模拟器在外部,并且时刻保持着内外连接,有着相匹配的设计组、运维组和交互中心,真出问题了还有紧急救援团队兜底。毕竟这次是真的为了训练和选拔,而不是为了把人搞死。
S大队和特训营的新人们对这玩意儿倒是充满热情,每每要进到模拟器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觉得既紧张又刺激。
反倒是楚月、高齐他们这帮老朋友对这玩意儿不太感冒,毕竟当初一个个儿的都差点儿交代在这里头。
高齐每回带队参加训练都会抱怨一句个:“我一听那个广播声,背后就直蹿鸡皮疙瘩。那帮设计组的王八蛋也是绝了,就不能换个声音源吗?吓唬谁呢?”
每到这个时候,922就会说自己尿急去一下厕所。因为他就是设计组兼运营组的王八蛋之一。
有一回,游惑实在没忍住,瞥了高齐一眼问他:“那你听到我声音背后都蹿鸡皮疙瘩吗?”
“啊?”
高齐蒙了半天,这次想起来,自己骂了不知多少回的声音源是从考官A这儿拓的,只是语气和停顿不同而已。
于是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也尿急,去下厕所。”
自从那后,倒是没人再抱怨什么了。模拟训练成了日常,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每隔两月停三天,因为模拟器需要定期检测和维护。
模拟器依附的核心版里其实有一块黑色区域,仿佛熄了灯的房间。设计组和运维组每天除了例行监测,就在尝试激活那个区域,毕竟未知的永远比已知的危险,然而至今也没成功过。
两年来它没出过任何意外情况,一板一眼地执行着每一个指令,好像真的只是一个输入、输出的机器。
至于当初屏幕上突然出现的那句“922?”更像一场浮光掠影的梦,再没有了下文。正如那间熄了灯的房间里也许沉睡着什么人,只是乍然惊醒过一个瞬间,就又陷入了长久的、不知尽头的沉寂里。
半个月之前,一直运行良好的模拟器终于出现了两年来的第一个故障——
那天带队参训的是021和高齐,训练项目是极端严寒环境下的高强度作战能力。全队统一穿了防寒服,带了限定数量的御寒装备及武器进去了。
结果没到两分钟,交互中心的值班员发来消息,说收到了高齐先生和021女士的亲切问候,希望运维组的人能密切关注一下。
922作为运维组组长,当然非常配合,一脸纳闷地就去关注了了。让交互中心把那两人的消息转过来,于是听到了如下内容——
“什么极端严寒环境!老子裹得像个球一样准备征战南极洲,给我送沙漠里来了,我穿着防寒服跟个傻瓜一样,热死在这里你们赔吗?嗯?赔吗?”
这是高齐。
021就简洁得多。她扒了所有能扒的衣服,穿着紧身战术背心,一边紧急找防晒伤的东西往身上捯饬,一边冲着空中,也就是交互中心大屏幕的方向比了两根中指,说:“给老娘等着。”
922:“……”
这个问候真的很亲切了。
运维组紧急集合开始地毯式排查Bug。922让他们赶紧带队先出来,结果高齐和021并没有照办,而是将做就错的搞起了反向训练——当你不小心被坑进了日间最高温度可达47℃的地方,全身上下所有装备都是御寒的,你该怎么保证自己活着并成功搞死敌人?
运维组那边忙到头秃,高齐和021这边玩得还挺刺激,队员们也不肯出来,想要坚持坚持。游惑本来带组在外训练,听说这事连夜赶回来,在交互中心盯了他们两天两夜,然后卡着大多数队员的生理承受临界点了终止。
高齐,尤其021对游惑的指令高度信任,也不继续找刺激了,老老实实带队滚了出来,然后去基地救援中心集体躺了半天接受观察。结果还不错,除了训练常见伤,只有一部分队员有点儿脱水和晒伤,不算严重。
运维组排查了三天,没能找出任何明显的问题。一切程序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输入的指令和输出的结果没对上而已。这话乍一听很奇怪,但确实如此。
“怎么说呢?就好像我在这边喊话,你在那边听,你不知道怎么就是听岔了,能理解吗?”922说。
高齐指着自己黑得发红的脸,说:“你能让我白一点儿回来吗?不能我就不理解,滚。”
游惑没遭此大劫,所以理智尚存,冷静地问922:“你的意思就是查不出?”
922生怕他下一句就要骂“饭桶”,补充道:“现在是因为所有指令都停止了,不管哪里出错,这个错已经消失了,所以才查不出。如果能在错误的瞬间保持监测,应该就能知道原因了。”
“你的意思就是再来几次,是吗?”游惑问。
922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小命,点头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