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宇宙漫长的时间线回拨,此时,新生的宇宙依然年幼,未来的文明创始人也还没有看清眼前的凶险道路。
最能在对于这个宇宙来说尚且无知的青年们心中留下痕迹的,是那个以生命引爆奇点与这个宇宙融为一体的少年,唐晓翼,以及那个埋藏所有人在心里的让他回来的渺茫愿望。
在似乎没有止境的宇宙探索的过程中,这个愿望永远暗暗地在心头闪烁。即使这绝不应该成为这时的要务,这短短几个月间,将唐晓翼带回来的各式方案,无论多么离奇,终究是提出了不少。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可以冬眠,等到唐晓翼回来的时候。”
提出了不少猜想的安子宸,在面对浩如烟海的等待选择的方案之时,提出了一个意想不到又合情合理的请求。
他忘不了唐晓翼在最后转身之际的那个笑,那个暗藏温柔与忧伤的笑,骄傲不羁而意气风发的笑。直到现在,他才看懂了少年银狼明白了所有真相后不得不独自代替所有人走出最后决定性一步的无奈,以及与宇宙与命运对弈的肆意。
他难以想象,曾经掌握了所有事情的走向,亲手写下了所有人的剧本的唐晓翼,在必然久远的未来,回到了他们身边以后,应该怎样面对已然成长得让他难以理解了的其他人,和这个已经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清楚地知道,唐晓翼应该会做得比自己更好,但他还是愿意,以同样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和他一起去面对那个未来。
而且,他有一份奢望,一丝情愫。
拥有唐晓翼最后留下的眼睛,被托付了宇宙管理员的使命,已经是这个是新生宇宙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的唐暄霖,答应了安子宸的请求。
一个星期后,源主持的新一代冬眠舱研制成功。
这个冬眠舱在外观上像一种实验容器,或者说一片苍茫的培养液的海,辽阔的令人震惊。
培养液的设计灵感在于联邦共和国掌握成熟的基因编辑技术,可以将人体在时光自然流逝而衰老的基础上年轻化,在动态平衡之中维持躯体的年轻,当然同时使人的大脑处于沉睡中。周边的装置会自动合成培养液来补充,理论上可以把生命一直保存到宇宙的尽头。
进行冬眠操作的是源。
当安子宸缓缓将自己浸入培养液中,隔着巨大的玻璃望着目光笃定而遥远的少年实验员时,他蓦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是唐晓翼坚定地选择奔向死亡之后,所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他莫名地有一点好奇,在地心的时候,唐晓翼是否曾经关闭过通讯,单独对源说过些什么?否则,此时那永远明澈的粉紫色眼底,为什么好像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什么一般?
但他已经来不及询问了,他整个儿已经全部浸入了培养液,澄澈的液体阻止了他发出任何声音。
不管唐晓翼曾经是否说过些什么,不管最终选用一种还是多种方案将唐晓翼带回,不管最终入选的究竟是什么方案,不管这究竟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不管这需要何等疯狂的想象、何等漫长的时间,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闭上眼睛,等待着一场长觉醒来之后,与唐晓翼重逢。
意识渐渐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但消散得比想象中慢许多,安子宸似乎一直保持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很久。那种感觉,就像显然已经遥远了的曾经,拼命抵挡着瞌睡,努力想要听懂老师所讲述的每一个字一般。
当时,无论他怎么努力,老师的话落入他的耳中,终究无法转换为化学信号传递到大脑,脑海中只是没有任何根据的闪现着一些支离破碎的图像与声音,或许是回忆,或许是想象,总之与课堂无关。
现在,他好像也与这个世界割断了联系一般,所有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他沉没在了属于过去的回忆深渊之中,很多很多他原本以为早已遗忘了的过往细节,再一次涌上心头,竟然是如此清晰。
电光石火间,无数陌生的回忆,就像被打开了某一道诡异的闸门一般,疯狂地涌入了安子宸的大脑!
他竟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他们所有人的⋯⋯未来?
他竟然“想”起了最终探索出的宇宙的尺度,试验版Appointment誓约系统的启用,Silence缄默林海的建成,那个微缩世界平台的设想,雨羽学院的校训书写和第一届开学典礼,那些他也许来不及见证的未来。
他努力地在记忆中大浪淘沙,最终在很远很远的一隅,终于找到了被遗忘的真相。
那些都是,Eternity不眠城记录下的属于过去的故事。
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唐晓翼从来都没有食言。
那个他所许诺会给予的未来,是他们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其珍贵的曾经。为了兑现诺言,他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创造了这个宇宙,这个宇宙中过去和将来发生的所有一切。
安子宸又想起,在除夕夜,他们约好了会一起从从雨羽学院毕业,现在他们破开了甄选那个始终没有解决的难题,给出了最终正确的毕业论文;他们约好会一起开开心心的长大,一起去很多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实际上早已在童年幻梦中都一一兑现。
他终于理解了最后唐晓翼笑容中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歉意,不仅仅是因为违背他们所有人的意愿将他们从原来的世界中带走,更是因为他强词夺理,以这样一个拙劣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承诺。
培养海越来越深入安子宸的躯体,开始缓慢调整他身体的各个器官、各个组织、各个细胞。
除了水压之外,他隐隐约约的感受到了另一种奇异的压力,仿佛是从神经深处传来,似乎全身的细胞都受到了挤压,正在崩溃、重组,带着一种说不出意味的痒痛,以及犹如坠入深渊般的失控感。
没有人可以否认源是个天才,但终究没有一个天才永远不会失败。就像已然久远了的3001届甄选之中,源竭尽心力最终也只夺得了一个惨胜,这一次的成功同样带着悲怆,因为躯体年轻化的速度远远超出了设计。
安子宸看着自己渐渐开始缩小的躯体,很快感受到了顽固抵抗片刻钟后终究开始消退了的记忆。他趁自己还能清晰地做出判断,朝着巨型冬眠舱外控制台的方向,向着源的方向,摇了摇头。
然后,释然闭上了双眼,永远地告别了这个时代,陷入无梦的长眠之中。
当安子宸再一次真正醒来,整整1.2万年的时光已经悄悄流逝,他也来到了另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宇宙。
那个时候的安子宸,已经失去了姓名,失去了身份,失去了时间,更失去了那些让他痛彻心扉又永远温暖着他的回忆。
他不会记得自己为了找到那个答案究竟做过些什么,不会记得作为3003届雨羽学院的学员学会了什么要怎么活下去,不会记得在新生的宇宙最终做出的决定,更不会记得从未开口说出的爱意。
他同样遗忘了,他想活下去,是想干些什么;那个他未完成的那个任务,究竟是何事。
不过,这不重要。
在那趟去往两个宇宙最佳交接处的浮空城的航班上,安子宸无意中遗忘了自己的入学通知书。在热心群众唐晓翼捡起来交还给他,酒红色的眼睛和琥珀色的眼睛相会的时候,他的使命就不知不觉地开始了。
他陪唐晓翼走到最后。
他完成了他冬眠的真正愿望。
唯一的遗憾,就是最终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愫,不过从他最后时刻才意识到的角度来说,已经做得非常不错了。
唐晓翼和安子宸在两个宇宙交接处的相见,不是初见,而是重逢。
是唐晓翼等待了8.5年的重逢。
是安子宸等待了1.2万年的重逢。
是空间与时间的交织。
是命运与愿望的相会。
是一个文明的缩影,在三维世界投下的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