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不知羞涩为何物,四只清亮的眸子只是这么相对着,承载了满满的笑意。
半天后宋芷瑶急忙收回了手指,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
奈何途遇枕在她膝上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认真问道:“你要回来了是吗?”
宋芷瑶不明白这句话是何意,嘴里却不自觉地“嗯”了一声。
她迅速捂了嘴,解开小空间,看见一旁着急到脱了一地毛的夫予和残月他们。
看到途遇完好无损,几人齐齐恭敬跪下,掩着内心的欣喜低头道:“恭迎吾王归来。”
途遇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宋芷瑶膝上起身,稍微整了整衣服,施咒消去上面沾染的血污,“夫予,记得把你的毛收拾干净,不要污了此地。”
对于将他的羽毛称作污物的途遇,夫予没法有半分抱怨,哭丧着脸应了下来。
“辛苦你们了,该干什么就去吧,接下来不用你们了。”途遇吩咐道。
木生看了看依然侧坐在地上的宋芷瑶,犹豫地喊了声:“王......她......”
途遇瞪了他一眼,“剩下的事,我自己解决就可以。”
木生不敢多言,拉了残月和夫予离开。途遇弯腰抱起宋芷瑶,带她去往妖王宫。宋芷瑶在他怀里回头看向沙幕,被他强行掰回了脑袋。
“不要看,会难过。”
“这世上的陨落之地,竟有两处,我一直以为只有人间有。”
“妖界和人界本就是同等并立的两界,这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要是没有才最好。”途遇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是在生气。
宋芷瑶看着他消瘦的下巴,装作没感受到他生气一样继续问道:“陨落之地真的存在,是不是也可以说明,这世上真的有神?”
途遇在半空停住,下方正好是汹涌的希河。
“你养好伤,我就告诉你。”
还以为将他惹炸毛要将自己扔下去,谁想他只是说了这句话,继续带着她去妖王宫。
熟悉的长台阶和王座,以及铺满的华丽红丝绒。
宋芷瑶想起之前的梦,一瞬间好像又看到自己倚在王座边,轻声地呼唤着:“王......我的王......”
宋芷瑶狠狠在识海中扎了一针逼迫自己清醒,一清醒就对上途遇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宋芷瑶默默撤了针。
算了,不清醒就不清醒吧。
“途遇......”
“嗯?”
“你为什么来找我呀?”
“我说过,等你伤好了,我就告诉你。”
宋芷瑶眨眨眼睛,好像抓到了什么,“原来,这是一件事。”
途遇没有否认。
宋芷瑶抓住途遇的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脸,“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你摸到了什么吧?”
途遇柔软冰冷的指腹在她脸上细细摩擦,拂过她右脸的伤疤,再碰了碰她粘黏的左眼,这才答道:“如你所想。”
“那就好。”宋芷瑶莫名松了口气,直觉告诉她,她能够做回自己了。两张脸终究是属于两个人,不是她的那部分,拿走就好。
宋芷瑶在王座上窝了两天,途遇几乎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只是偶尔会将她抱到后殿的温泉边换作残月看护。
他细心体贴得不像受尽尊崇的一界之主,他明明很会照顾人,每天都会亲自剥了荔枝一颗一颗喂给她,不进入冥想的时候,他会念人间的话本给宋芷瑶听,念的断断续续不成章法,惹得宋芷瑶发笑。
“以前我给你念话本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宋芷瑶笑话道。
“人间的话文,我不是太熟。”
“讲点历史也行,你应该活恨久了吧,肯定知道很多东西,再不行讲讲修行功法之类的,我修到真仙两年了,一直没太大进步。”
途遇给她塞了颗荔枝堵住她的喋喋不休,“我活了几万年,两年之间从一个不识仙道为何物的白丁修到真仙,也只见过你一个,你知足吧。”
宋芷瑶飞快解决了荔枝继续说道:“可是真仙又不是修道之路的尽头,还有不知啊,虽然妖的境界不能按人的来划分,可你不也算是不知境吗?就不能指点一下我?”
“我是妖,你是人,怎么指点?”
“你除了真身是只小狐狸哪里还跟妖有关系,我给你治过反噬我知道的最清楚,你身上所谓的妖气不过是在妖界熏的。你要是在人界待个几百年,保管就是传说中的神兽了。”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动物属性,途遇粗鲁地给她塞了两颗荔枝,“你话太多了。”
“头鱼.....”
“吃完再说话。”
“途遇,我觉得我伤好了。”
“这才两天。”途遇不信,手背覆上她的额头输了一股灵气在她体内游走检查。先前被乐音杀震碎的内脏已经完好如初,充沛的灵力在她体内四处游走,涓涓细流又在丹田处汇成汪洋大海,汹涌澎拜,不肯止息。
他又掀起她的裤腿,半路上曾被一群小弟子不小心砍到过,伤势不重她自己也没有很在意,但伏在她背上的途遇看得清清楚楚,记了个真切。
腿上皮肤光滑,没有受伤的痕迹。
“以前用神识针压着境界,灵力流通受阻,受伤总是好的慢,现在没了束缚,自然快了许多。”
“你还说修为没太大进步,你已经在真仙走了很远了。”
宋芷瑶只当是句夸赞。
“所以,能告诉我了吗?为什么找我来?”
途遇手里握着的皎珠绽放出刺目的光泽,宋芷瑶低头看看皎珠,又抬头不解地看着他的脸。
他轻轻靠近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回答道:“当然,我的岚欢。”
......
人历一万九千二百一十三年。
夫予乐呵呵地从大门处牵了根绳回来,门口守卫的狼妖看他心情甚好,狗腿地贴上去问道:“大人这一趟看来收获不错,定能讨得王的赏赐,说不定雀别森林,从此就归您管辖了。”
夫予轻飘飘地瞅了眼狼妖,尚未完全化作人形,不伦不类着实丑陋,颇为嫌弃地将他踢开,“滚远点,本大人是你这种低阶的小妖能碰的吗?”
狼妖悻悻退开,眼看着夫予往里走,粗壮的长绳逐渐露出后端,长绳上密密麻麻绑了许多,有人也有妖,混杂在一块不分彼此。
夫予拉着长绳在妖界晃晃荡荡招摇而过,恨不得让所有妖都来见证他的收获。
弥周双手环抱站在一棵枯树上看他好像牵着一根绳的蚂蚱,劝道:“早些将他们扔去奴域,王不喜欢看到他们。”
“你这是在嫉妒我?”夫予十分不屑,要知道弥周一直在和他争夺雀别森林的管理权,定然见不得他立功,“有本事你也去抓点罪奴回来!”
弥周摇摇头,“无可救药,整个妖界也就你这么一个傻子。”说罢拍拍肩上的羽毛,往东南方向飞去。
长绳上的罪奴几乎都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夫予看着他们愈发闹心,虽然他不认同弥周的话,还是拐了个弯将长绳扔进奴域。邀功也不一定非要带着这些累赘,还是让他们在奴域自生自灭最好。
夫予到王宫的时候,途遇正在生气。
他生气不会浮在面上,也没有怒吼,只是安静地盯着你,属于妖王的威压会击垮你的一切。
第一次被途遇认真盯上,夫予花了几千年的时间才从阴影中逃离,脱了一身麻雀毛不算,也掉了几千年的修为。
好在这次是在对着一条蛟龙生气,他因为好奇以及不服去大门外的骨蛟身上抠了一块鳞片。
夫予沿着台阶小心往上,生怕脚步声过大再惊扰了途遇。好半天来到上方,蛟龙还跪在地上,颤抖着身子不敢抬头,不敢辩解。夫予乖巧侍立在一旁看戏,等待着途遇对蛟龙的处罚。
大抵是有事要忙,途遇不想在蛟龙身上浪费时间,让他滚去修筑坍塌的河堤,在水患解决之前不许离开。夫予在心里同情了一会蛟龙,妖界的水患万年都没有解决过,这个惩罚,就是将他终生监禁在河中不得离开之意,这一幸灾乐祸,他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途遇扭头看了他一眼,夫予连忙跪下,“王,您让臣下去往人间抓捕罪奴,我都给带回来了,已安置在奴域。”
夫予到死也想不通为什么他就说了一句话,王就将他从台阶上踹下,一直滚到平地。
弥周在不远处确认夫予能看清他脸上的嘲讽后再次离开。
岚欢垒完今日的最后一块石砖后确认四下没有妖的踪影,急匆匆往河边跑去。
偌大的妖界只有一条河,从南到北蜿蜒穿过,再分出一条一条小的支流,所以这条河没有名字,因为只有这一条。
离奴域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河湾,地势凶险少有妖愿意来往,更别说停留。
岚欢跑到河湾旁攀上一块巨岩然后望向王宫。
王宫很高,听说王宫的台阶有上千之数,而王就在台阶的尽头,王宫最高的地方。岚欢很喜欢来这块巨岩上待着,这里能将王宫看得很清楚,偶尔还会见到在王宫顶上那个孤独的身影。
她想知道那是谁,就去四处打听,浣衣的婆婆笑着告诉她,“妖界有很多随心所欲的妖,但能在王宫随心所欲的,只有这个世界的主宰,我们的王。”
婆婆笑的时候会露出她发黑的牙,肮脏而丑陋,与他们所处的埋在地底的奴域,十分相符。
妖界不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处处泛着衰败的死气,奴域是妖界最糟糕的地方,承载了妖界所有的肮脏与罪恶。
“在妖界,如果犯了无法原谅的错误,就会被贬到奴域,在这里一代一代生活下去,一代一代成为罪奴。”
岚欢问她,“什么算是无法原谅的错误呢?”
婆婆想了想,答道:“背叛妖界。”
“那什么样算背叛妖界呢?”岚欢继续追问。
“投身到人类阵营,将人类带回来,与人类相爱,只要与人类沾了边,都算背叛,当然,杀人不算。”
“婆婆,你是妖还是人呀?”
婆婆说,“住了太久,早就忘了。”
背叛妖界的妖会被带回奴域受罚,与之接触的人类同样也会,半人半妖共同混在奴域,渐渐模糊了妖与人的边界,让整个奴域变得更加黑暗堕落。
岚欢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有一天她突然就在奴域醒过来,是婆婆在阴森的角落里发现了她。婆婆问她什么她都说不知道,问她叫什么名字时,她眨巴眨巴水晶般清澈明亮的眼睛回答道:“岚欢。”
奴域是个堕落之地,混乱不堪,幸得有婆婆庇佑,带着她东躲西藏,给她找东西吃,岚欢两百年来一直过得很顺利,也勉强长大到七八岁孩童模样。婆婆说:“岚欢,长大了就该多出去看看,总要知道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她听婆婆的话用泥抹脏了脸和手,遮住原有的白净,再避开看守的狼妖,从不知名的洞口钻了出去。
洞外的天地更明亮一些,透着月光红色的妖艳,岚欢在原地转了个圈,只看到远处高耸的妖王宫。
她钻回去问婆婆那是什么地方,婆婆说是他们的王住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住那里?那里看起来很好。”
“王宫是属于王的地方,我们是罪奴。”
婆婆说:“如果你想看,从洞口出去往北走不远就是河,沿着河往上再走一盏茶的功夫便能看见一处河湾,虽然有点凶险,但是能将王宫看得很清楚。”
岚欢将婆婆的话记下,每日在奴域做完活计,就从洞口溜出去往河湾,河水流淌的噪声,拂过砂石的风声,一切一切都比奴域的暗无天日要好,岚欢喜欢在外面的感觉,直到她看到王宫殿顶的身影。
溜出奴域再不是为了享受外面的自由,而是为了看他。
说不上来为什么,看着殿顶一头长长白发的妖王,岚欢总是很难过,他为什么总是自己待着没人陪伴呢?他不觉得孤独吗?
岚欢很想去陪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在殿顶出现过,岚欢在巨岩上待的时间越来越久,甚至翘掉奴域的活计,被婆婆断了好几天的食物,他依然没有出现。
“岚欢,他是王。”
岚欢看着婆婆真诚地问道:“所以呢?”
“你不该念着他,好好把活做完才是要紧的,等到检查之日你还没完成,会被惩罚,鞭子打在身上是很疼的。”
岚欢摸着手边粗糙的石砖,背着婆婆一巴掌将其拍成碎末。
再多的不满,岚欢还是好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她不想惹婆婆不高兴,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过错给婆婆增添负担,她做错事婆婆总是会替她担下,长长的骨鞭打在她背上,岚欢想应该很疼。
好不容易又有了机会溜出奴域,外面却是一片骚乱,大小妖物匆忙来往,甚至顾不上去在意路边多了个奴域的小逃犯。
岚欢听到他们说,王病了。
所以妖界乱做一团忙着给王寻找疗伤的办法和药物。
她跑去河湾爬上巨石,王宫的顶上空空如也。
岚欢坐在巨石上双手抱膝蜷缩着身子,她很担心王,想知道他怎么样了,有没有自己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
河水和风声给不了她任何回答,只会让她的耳朵变得刺痛神识也开始模糊,这一模糊中,她滑下巨石掉进了河中。
河中并不恐怖,反而没了河面翻涌的水浪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河水也很清,岚欢能够清晰地看见四周游走的小鱼和纤长摆动的水草。
奴域虽然阴暗潮湿但仅有饮用的水源,岚欢没有下过水,奇怪的是她对水没有任何恐惧,在水中也不会觉得无法呼吸,反而是舒适安逸,如鱼得水,似鸟投林。
她在水中自然地踏步往上,河水就像自动凝成台阶一般载着她一点点上升,直至恋恋不舍地送她离开河面。
岚欢决定去王宫看一眼。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河湾走到王宫,妖月暗沉,已至深夜。
妖王宫从来没有守卫,也不需要守,王宫只住着妖王。
没有妖会伤害他们的王,没有一个人类能深入到妖王宫。
夜太深,白日里吵吵囔囔的妖怕打扰妖王的休息而散去,岚欢沿着长长的望不到头的台阶小心翼翼往上走,越往上越能感受到来自妖王的威压。
他一定就在那里。
岚欢一路忐忑不安地想着见到他该说什么,自己从奴域偷偷跑出来他会不会不高兴甚至生气,又或者应该先向他介绍自己,岚欢在河湾看了他好久,可是他并不知道。
不等她想清楚,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金色王座,雕满了岚欢不太认识的图腾,铺着看上去就很柔软的红色丝绒毯子,王就睡在王座上,微微蜷着身子,长发凌乱,甚至有几缕一直垂到地面。
他的眉头紧皱睡得很不安稳的样子,岚欢连忙踮脚走过去,倚着王座坐下,冰凉的小手轻轻搭在他紧皱的眉头上。她刚刚在河边洗过手,干净而白嫩,抚平了王紧皱的眉头,恢复平稳呼吸。
他的身体没什么受伤的痕迹,只是体内灵力有点空,岚欢长长舒了口气,斜靠着王座看他。
王真的好好看,脸小小的,每一道轮廓都极为精致,仿佛经过细心雕琢的玉器,皮肤白皙到似要透明一般,看着总是忍不住想要戳一戳。岚欢在心里这么想着,手指已经戳了上去,怕吵醒他没敢用力,只是停在他的脸颊上,而后立即收回。
妖月渐渐有了变化,四周的昏暗感在减弱,白日将要来临,岚欢不舍的看着王,一步一回头离开妖王宫溜回了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