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迎娶楚家嫡女那年,朝有百鸟旋飞于皇城之上,临暮有五彩晚霞伴随日落。封后之日百鸟朝凤,与帝王一同接受众人朝拜。
这几年来她宠冠后宫,与帝王出同车,入同坐。
楚凝裳轻笑,七年前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犹如昨日,而今她却成为了一朝弃后。
他,叶北尘的弃后。
而上天竟好似和她一次次的开着玩笑,在如今的处境之下竟让她又一次有了帝王家的骨肉......
楚凝裳瘫坐在潮湿的干草上,细碎的墨发微卷,湿漉的搭在两颊,泛白的唇角也早已干裂。纤瘦的手轻轻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耳边不停的回荡着声嘶力竭的惨叫、求饶声。
倏地传来清脆的铁链声,牢房门被打开。
迎面走来的歪嘴狱卒,端着盛着汤药的陶碗,冷笑一声一脚踢在了楚凝裳微隆的肚子上,随即一阵刺痛感传来。
“嘶......”她隐忍着。干涸的喉咙仅是发出一点声响便磨得生疼,却也抵不过小腹不断传来痛楚。楚凝裳抚着小腹,一手紧紧握拳,双眸恶狠狠的盯着那歪嘴的狱卒。
狱卒的脸逐渐在眼前放大数倍,端着陶碗凑近她的面前,满脸鄙夷。“哟,娘娘还挺凶,别怕,小的是来伺候娘娘喝下这碗‘安胎药’的。”
楚凝裳蹙眉,鼻尖不断传来熟悉的味道,“藏红花?麝香?”还有...砒霜。前两味药只怕不过欲盖弥彰罢了。
她的声音嘶哑到难以听清话语。
“少啰嗦!你若是不喝。奴才伺候娘娘喝!”狱卒显然是不耐烦,一把用力的捏着楚凝裳的双颊,迫使她张口。
她不断摇头,紧闭着唇齿,口齿中一点点充斥着甘甜的血腥味。
“唔......”陶碗用力的磕在贝齿上,血液连同汤药一同从嘴角滑落。
狱卒见罢如此不配合,将陶碗放在一边,一双眼睛凶狠的快要瞪出来。“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说着便抡起右拳用力一挥......
楚凝裳眼见着狱卒抡起右拳,她也再无力气躲避,只是轻轻阖上双眸,两手紧紧护住腹中的骨肉。
待她再一次睁开眸子时,叶北尘身着明晃刺目的龙袍,一手制住狱卒的右臂。许久不见的侧颜还是如从前那般温润如玉,面容绝美,还有那时常勾起的唇角。一切都是这般熟悉,可他偶然间看向楚凝裳时竟全然是冷漠。
“皇、皇上!”狱卒惊愕。
“朕的女人你也敢碰?”他的唇一张一合,淡漠的眸子不再充斥着琉璃。
他的不怒自威让狱卒双腿一软跪落在地,耳边全是狱卒的讨饶声。
叶北尘半眯着双眸死死盯住狱卒,随后冷冷地说道:“给朕卸掉他右边的那条胳膊。”
“是!”
在牢房外头候着的守卫将歪嘴狱卒驾着拖了出去。楚凝裳知道,这是离姬派来的人,滑胎药也自然是离姬的意思。
叶北尘半蹲,平视着她,温柔地替她拭去唇角边的血渍,轻叹道:“朕就知道你不会喝下这药。”
楚凝裳有些恍惚,心中几分欣喜与感激。以为他的阿尘来救自己和肚子里孩儿了。她知道,阿尘不会不救她和孩子的......
她紧紧攥住叶北尘的衣袖,眸中泛起涟漪。“阿尘,裳儿又有你的孩子了,在这......你摸......。”
楚凝裳抓住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隔着他厚实的掌心她都能清楚的感觉到孩子的心跳。
叶北尘看向她憔悴的面庞,一双杏眸如今深陷,墨发也隐隐露出几缕银丝,而她的眸子中却塞满了叶北尘。
他不言,仅是将手抽出,端起一旁的陶碗。“喝掉它。”
空气一瞬凝固,语调平静的可怕。
楚凝裳轻呼将他推开,将脸埋在双膝中,两只瘦弱的胳膊紧紧环住自己,发疯似的叫着。“阿尘快把它倒掉,离姬要害死我们的孩子!我要保护我的孩子,我不能在再失去他了......”
“喝掉,朕看着你喝掉。”叶北尘无奈的摇首,又一次平淡的重复。
楚凝裳的身子僵住,缓缓的抬头,不敢相信的看着叶北尘,唇角微微颤抖。
“我不要。”看着叶北尘淡漠的模样,她逐渐平静下来,仿佛接受了这个事实。
“朕命令你喝掉。”
“我不要!你、你要眼睁睁的看着离姬杀死我的孩子?”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嘶吼,她不相信,她不敢相信!
叶北尘冷笑,眼中满是轻蔑。“可是你害死了离姬的孩子。”
她愕然,好似明白了什么,一时万箭攒心。叶北尘陌生的眸子,不曾有当年的漫天琉璃。他再也不会维护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阿尘......
“我懂了。”
楚凝裳接过陶碗单手撑着地,艰难起身后抚着自己的小腹,颔首看向自己微隆的肚子,笑的温柔。“宝宝,娘亲再也不能保护你来到这世上了。”
她双手捧着陶碗,纤细的指尖紧紧扣住碗壁,因为用力指节泛白。她吸了吸鼻子,仰首一饮而尽,阖眼的那一瞬泪水连同着陶碗一起摔落在地......
我的孩子没了......
看向叶北尘不以为然的冷漠,她忽然有些伤感,这就是她爱了五年的男人。一个曾经将她捧上天又将她拉入阿鼻地狱的男人。
“一命抵一命,朕不再追究。”叶北尘的一字一句犹如刀尖似的深深扎入心底,痛到难以呼吸。
叶北尘转身的一瞬,她抓住他宽大的衣袖,“一命抵一命,叶北尘......你还欠我一命。”说罢,楚凝裳大口大口的咳着鲜血,下体的湿漉感伴随着疼痛袭来。
她再也站不稳,削瘦的身体徐徐倒下,却被叶北尘接住。楚凝裳清楚的记得,他的面容毫不吃惊。
很久没有躺在他的怀中,一瞬竟有些贪恋这种感觉。“咳、带我去城外走走罢,我想看看城外的月亮......咳咳......”
鲜血染红了他的袍子,叶北尘也不再皱眉,只是微微点头,抱着她走出牢房,几个飞身沿着房檐越过高墙。
清风散发着栀子的香气,夜深城外少有灯影。楚凝裳虚弱的扯了扯叶北尘的袍子。“放......我下来咳。”
叶北尘不解,看着她惨白的小脸满是倔强,却还是将她放下。
或许是不放心,他的手始终是抓住她的胳膊,可这又有何用。如今,已经不需要了......楚凝裳费力的甩开他的手,挣脱开,一人固执的站着,只是站着。
裙摆早已被绛色染红,口中也不断咳咯鲜血。痛...很痛......尽管这具身子早已承受不了这般痛楚,可她仿佛被什么力量牵引着不断坚持。
风儿也再吹不动湿透的罗裙,她瘦弱的身子犹如摇曳的枯灯。楚凝裳的视线逐渐模糊,口中喃喃道:“许久不见,城外的月亮......又亮......又圆。”
叶北尘的神色越发紧绷,却也只是淡然着看着,静静的看着。
在皎洁的月光下,她缓缓张开双臂,浅笑着仰首望着无尽的黑夜,她削弱的背影此刻犹如虚幻,好像在某一瞬便会消失。
“叶北尘......你爱上离姬了吗......”
叶北尘的身子骤然一紧,深邃的眸子泛起一丝波澜,双拳紧紧握着,双唇紧闭,好似提及了他心中不愿触碰的角落。
楚凝裳沉沉的笑了,笑自己竟问了这般愚蠢的问题,难道答案还不够明显吗?
“咳咳......罢了。”
她迈开步子,一点点朝着远离皇城的地方摇晃着走着,每走一步她脸上的笑便越发的明显灿烂。“七年呵......唯一一次能够离开皇城竟是在此般情景下......”
地上的斑驳血迹都是她心碎的痕迹。
倏地,一道惊雷打破所有的平静,狂风大作,刺目的闪电遮挡视线。再次平静下来时,清风细雨,楚凝裳连带着所有痕迹消失无踪。
隐约中,叶北尘好似听到了楚凝裳最后的低吟......
曾有人语,所有人都是深处在天地的一抹尘埃,万物皆有因果,若是有因无果便会身陷混沌,不断循环,只为了找回最初的因果,寻回自己本该存在的位置。楚凝裳苦笑,她如何都不曾想到,在她迈过地府的门槛时竟想来这些胡乱的言语。
渐渐的,她只觉得身体不再黏腻,鼻间充斥的血腥铁锈味也不复存在,耳边是窸窣的步伐声。空气中的冰点仿佛一瞬间停逆,一股燥热的温度包围住她的身体。
“水......”
楚凝裳恍惚,由于外界的闷热,她的唇不自觉的一张一合吐出孱弱的声音。
这是......活着的感觉......
“娘亲?娘亲醒啦!”“娘娘!”
楚凝裳的眸子辟出一条细缝,修长的睫毛下撒上一层阴影,模糊间她好似见到了曾经的孩儿,她的年儿......那童稚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呼喊着娘亲......
那小小的身影双手间捧着甚么,轻轻的递向自己,见毫无反应,好似试探一般的将东西贴近自己的脸颊,轻轻一碰便又收回。
“娘亲醒醒,年儿给娘亲喂茶了!”
直到那抹温热触碰到肌肤,是那般的真实难以置信......
待双眸缓缓撑开,还是曾经富丽堂皇的大殿,钟声叮咚,眸子轻松的能瞧见香炉中的熏香袅袅升起,身前的年儿跪坐在床榻前,将茶盏高高举起递向自己。
楚凝裳一双含星的杏眸微颤,纤手不由的伸向年儿的小脸。“我的年儿......”
小不点咧着小嘴起身,正了正身子又微微弯曲跪拜在地,双手叠压深深一叩头。“娘亲终于醒来,年儿着实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愿娘亲今后平平安安!”
楚凝裳此时鼻尖泛红有些许酸涩,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倾过身子一把将年儿拥入怀中。
想来,自入宫第一年,她便诞下年儿。叶北尘的第一个骨肉,皇城中的大皇子,极尽宠爱,年儿也算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三个年头。而今楚凝裳看着年儿的个头已过孩提之年,怕是已有四个年头,恰巧受难之年......
楚凝裳心头一紧,既然回到了三年前她便再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儿受苦受难,倾其所有也必当护年儿周全,她再不能失去自己的骨肉了。
她的唇缓缓勾起,笑的讥讽。叶北尘,一命抵一命?终归是你负我,这次我楚凝裳涅槃重生,他日之事只当是黄粱一梦,三年后不仅我会活着,我的年儿也会活着,也再不会让你有第二次杀死我的孩儿的机会!
“娘娘,这个盒子是娘娘昨日特地嘱咐奴婢取来的。”
彩芸捧着绯色雕有镂空彩凤的绯色盒子端站一旁,满是愁容,一面又欣喜自家娘娘总算是醒来,但楚凝裳给她的感觉始终是有些许与从前不同。
闻言,楚凝裳这才从仇恨中扯回思绪。她示意彩芸将盒子递上前来,盒子轻飘飘的,这熟悉的触感让她不由的用指腹轻轻摩挲。
终是将盒子打开,里头静静的放着一张薄纸,淡淡的透着墨水的痕迹。她将薄纸打开,上头的一字一句矫若惊龙。
发妻裳儿:
夫今亲征一夺国之疆土,征伐敌寇,一别不知归何日。还望卿卿莫要伤悲,夫百般回肠凝想,黯然伤神,备一支凤钗,聊表寸心。待夫征战归来,愿能亲见妻儿平安。
勿念 裳儿之夫
楚凝裳这才想起,这封书信是叶北尘临亲征之前所留,曾经她将这方块盒子视作珍宝,每日便要看上几回。如今这信在她看来是这般可笑,她将薄纸揉做一团扔入盒中。
不睬彩芸讶异的目色,只是像曾经的往常让彩芸替自己梳妆。铜镜中的楚凝裳肤如凝脂,蛾眉青黛,体态丰腴,她拾起桌前的木梳一下一下顺着墨色的发丝,态若仙人。
楚凝裳瞧瞧自己的一双明眸流盼,曾经是这般浑圆,或许是这几年来的日子太过安逸了罢。
九冬未过,正是银柳插瓶头之时。
楚凝裳仰首算了算,年儿该是到了识字念书的年纪。从前她的一颗心紧紧拴在叶北尘的身上,他亲征一年,她便担忧了一年。三年来从始至终并未考虑到年儿的分毫,想来她更是悔恨。“微臣司泽鹤,见过皇后娘娘。”
倚在软椅上的楚凝裳本就失神的,被这清明婉扬的男声一惊。她正了正神色,看向眼前弯着腰,双手秉着玉扇的男子,并未瞧见容貌。
她本以为太傅总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家,竟不想声音这般温润,瞧着身段怕也不过弱冠年纪,一瞬竟有些期待起容貌。
司泽鹤见并未得到回应,便擅自起了身。
抬首间,楚凝裳亲见这男子面如素笺,一双清丽的眸子犹如繁星,鼻梁高挺,风资如玉。而一头墨色青丝高高的束了发,身后的三千墨丝一泄如注,楚凝裳只觉这眉眼万分熟悉,却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见过,然是有几分愣了神儿。
而那男子弯了弯好看的眸,双瞳狡猾的看穿了甚么,俊美的面容忽而靠近,打趣道:“莫不是微臣长相奇特,惊扰了皇后娘娘。”
楚凝裳倒也不恼,只当是位曾经见过的一位故人。轻抿茶水,纤手淡做手势,一旁的彩芸便盛来托盘,揭开红绸,是上好的文房四宝。光是砚台便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晓的名砚,色彩亮丽无比,石质细泽温润,乃是珍宝。
司泽鹤伸手将红绸重新阖上,目光紧盯着她,一步步上前,步态入仙,靠近她的那瞬,楚凝裳好似嗅到一股淡淡的书香味。
瞧着他肃然的眉目,神色中隐有的严厉,楚凝裳心中不由得一紧,莫不是因年儿念书的事赐重礼,恼了这读书人的圣贤心。
他从袖口摸索着甚么,良久掏出一枚虹光萦绕的半月状美玉,垂在她的双眸前,透过冬日的光瞧着更是晶莹无比。司泽鹤提了提唇角 ,眉角柔和了几分。“若是皇后娘娘收下这玉,微臣谢礼也心安些。”
从鼻尖不断传来的那番书香味道,再加上司泽鹤这犹如谪仙般的面容她竟羞红了脸,一个前生左右不过也是活了二十多年为人母的女人,如今却因这只见过一面的男子心中泛起了涟漪,说起也是好笑。
她收下那美玉,那玉壁温度冰凉,好似在叮咛着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