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清冷的月光透过纱窗倾泻在这间精致的屋子里。微风轻拂，烛影摇曳，暖了这间屋子，却暖不了我心里的冷。
这偌大的皇宫看似繁华，实则无比冷清。当今圣上对每一个女子的宠爱，也似这楼台殿宇般，丝毫没有温度。
镜子前的我依旧容光焕发，朱红点绛唇色，肌肤白如雪。柔情似水的眸子，依然有几分少女的楚楚动人。
我缓缓抚摸着这张令皇帝倾心的脸。轻笑一声，若是没有它，他恐怕连正眼瞧我一眼都不肯吧？或许没有它，我也就不会踏入这森森宫闱。
（一）
数月前，我是一名沦落风月的歌伎。凭借一副好嗓子，尽数捕获那些男子的心。他们越开心，银子就抛得越多。
妈妈说，这样我便可以不用接客了。
为此，打小我便苦练歌舞，不舍昼夜。为的只是不被男人随意践踏。
是啊，我也曾是一名普通的女子，我也想有一个疼爱我的夫君。可这对于青楼女子来说，断是痴心妄想。
这样的生活，亦非我所愿。
历经千辛万苦，我终于在历届花魁赛上一举夺魁，“遍看颖川花，不似师师好”的美名就此传开。
那一年，我十六岁。
世人称赞我的歌声清澈婉转，似幽谷中一抹清泉，听之赏心悦目。
可是，又有谁能够听得懂我歌声里的悲哀呢？
是啊，我竟忘了，他们怎会去倾听一个风月女子的心声。
玉兰花肆意盛放的季节，白色的花瓣缀满地面，芳香四溢，十里绵延。
也是在这个季节，让我遇上了燕青。那个意气风发，肯舍己为人的少年。正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红楼是个风月场所，寻花问柳，人声嘈杂。
那日，他恰好斜靠在一根红漆的雕柱旁，一身红衣，兀自斟饮。恍若遗世独立，不扰俗世红尘。
这样一副潇洒恣意的身影直入我眼，害我差点弹错了音。
琴声戛然而止，一名醉汉跌跌撞撞朝我走来，目光带有调戏。
我被他的无理取闹慌了神，失足从高楼上摔落。脑海一片空白。
只闻得“哐当”一声酒杯摔落，一个红影凌空跃起，猛然将我扣入怀中。
他笑意浅浅地说：“姑娘，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永远都记得这一刻，我对上他那双浩如星海的眸子，红了脸，乱了心。
从此爱意在心中生根发芽。
（二）
他常来这里饮酒，日暮四合便会离开。
可那一天，我瞧见他眉头紧锁，将一壶壶酒灌进喉咙，天黑也未曾离去。
他的声音略显苦涩，暗淡的目光望向我：“姑娘可否愿为我唱一曲？”
我淡淡点头，邀他于房中，浅浅吟唱。
他自顾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向我吐露心事。
他说：“大丈夫应当有所为，如今国家百姓正处于危难之中，我该如何？”
我知道他心中有国家百姓，却不能一展抱负，定痛苦万分。
见他喝的如此不堪，心中隐隐不忍。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截下他手中的酒，一口饮下。声色严辞道：“你在这里喝酒有什么用？还不如出去打仗，报效国家！”
他有如醍醐灌顶，眼中泛起星光。
临行时，他将一支白玉兰花簪赠予我。他说：“师师，等战乱平复，等国家安定，我定会回来带你走。”
我笑着点点头，眼中却带着不舍。
（三）
不过廖廖数日，我觉得整个红楼异常冷清。纵使人来人往，风景依旧，我亦无心欣赏。
每日所期盼的，不过是战事平复，他能够平安归来。因为我会在这里等着他。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我谱了一首《长相思》，把对他的寸寸相思尽数落于弦上，吟于歌中。
没想到这一曲，竟倾了当今皇上的心。
他谎称行商过客，与我交友纵谈诗词歌赋。
有时候，命运真的是很爱开玩笑！
当他接我入宫的旨意传来时，我万分惊讶，手僵在空中不肯落下。
传旨的公公有些不耐烦：“李姑娘，这可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啊，你莫要不识趣！”
我失笑，到头来还是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玉兰花开始凋零，一片接着一片，零落成泥，亦埋葬了我对他的爱意。
入宫那天，我穿着粉色绣花长裙，外披一件白色纱衣，坐着步撵踏进这深宫大院。
宫墙庭院深几许？唯祭苍凉伴一生。
我被封妃，住在较清净雅致的漪兰园中。
传闻中皇上荒淫无度，阴晴不定。可他却对我格外温存，我的要求，都被他一一满足。我的不愿，他也不会强求。
因此，我成了后宫佳丽三千想要除之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
皇上瞧我经常在一株玉兰前发呆，才知道我喜欢玉兰花。便叫人移植了各色品种的玉兰于园内，供我欣赏。
他却不懂，我之所以喜欢这花，只因燕青曾赠予我一支玉兰花簪。
若是想他了，我便特别想看一眼这花。于是，我几乎每天都会垂首立于花前，有时一站便是许久。
透过玉兰花，我会想，他此时在做什么呢？他过得好不好？他什么时候回来呢？若是他看见我这样，定会生气的吧！
宫中的日子寂寞冷清，即使有帝王的宠爱，也空虚无比。
我时常倚在一棵粗壮的玉兰树下，翻阅诗集。或是花点金银偷偷打听有关燕青的消息。
短短数月，他披荆斩棘，立下赫赫战功。圣上龙心大悦，封他为大将军，统领三军。
听到这消息时，我内心再掀波澜，手中的书不自觉掉在地上。
可我不能去见他，不能与他一起分享这分喜悦。
（四）
离别后的第一次相见，是在他战胜归来的庆功宴上。
我坐于皇上身旁，而他，正好坐在我的下方，仿佛近在咫尺。
只一个台阶的距离，便将我们隔离在了两个世界。
我望向他的同时，正对上他的目光。我看出了他眼底不易察觉的落寞，像一片片凋落的玉兰花，毫无生机。
我无法躲开他的眼神，就像无法逃避背弃他的事实。
席间，我找了个借口出去透透风。寒风凛冽，我伫立池边，想起了无数过往。
也是在这样一个星月皎洁的夜晚，我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与他说着不知名的情话。
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手劲将我一推，我顺势坠入荷花池中，惊起层层涟漪。
池水呛得我无法呼吸，我渐渐没了力气，沉入水底。
我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也好，我也没脸面再见他了。
在我敛上双眼时，却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拉住，将我扯上了岸。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了燕青的脸，他满脸焦灼，不停地按着我的胸口。
我微笑着，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绣金龙床上，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皇上坐在一旁，轻声问道：“爱妃身子可好些了？”
我淡淡点头，艰难地扯出一丝笑。
（五）
再次见到他，是在花园内一株玉兰前。
花瓣早已剥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几片叶子。
他从御书房出来，刚好撞见了我。
彼此凝视了许久，我才不舍的抽开眼，蓦然转身离去。
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在此刻静止，让我能再多看他一眼！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色疲惫，仿佛隔了万年时光。
“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可竟没料到，你进了这皇宫。为什么？”
我已然成了皇帝的妃子，与他再无可能，又怎么能回应他我的日思夜想。
我咬着牙说：“这宫中锦衣玉食，我又何必再去吃从前的苦。”
“若你是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还带着我送你的玉簪？为什么在玉兰花前愁眉不展？”
“将军必是累了，放着前方战事不管，倒管起本宫的事来了？”
他的眼底如一汪寂静的死潭水，嘴角上扬，似笑非笑道：“我明白了。”
我的眼角滚下一滴热泪，心难受的透不过气。
我终究是连一句对不起都无法说出口。
（六）
我与燕青见面的事还是被有心人传到了皇上耳里。再加上皇后从旁煽风点火，他终是对我生了嫌隙。
他不再像从前那般宠我，连踏进漪兰园的日子，也屈指可数。
帝王的爱，终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我从一开始便已明白。
一连数日，直到我怀孕的喜讯传出，他才来看我。他苍老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嘱咐宫人小心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偏偏这时候，边防告急，战事迫在眉睫。
为鼓舞士气，他亲自领兵上阵，带着浩浩荡荡十几万大军离开汴梁。
燕青作为大将，亦随队伍出征。
没了皇上的照拂，我成了一位无权无势的妃子。
皇后在朝中势力庞大，况且，在后宫之中死一个妃子是常有的事。
她强行将一碗堕胎药灌入我口中，顿时腹部传来一阵剧痛，我倒在地上。
皇后一身藏红色凤袍居高临下，怨毒的笑容，令人生寒。
她挑起我的下巴，冷冷地说，“就是这张脸，迷了皇上的心。可惜了这张漂亮的脸，它马上就要被毁了！”
我突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七）
令我意外的是，她并没有置我于死地。她是要我顶着这张残缺的脸，了此残生！
从此，汴梁再无才貌双绝的李师师，而是在某个偏僻的角落，多了一名以卖唱为生的落魄女子。
叹人间沧桑，听坊间传闻，诉说不为人知的事。
听说皇上打了胜仗凯旋归来……
听说皇帝最宠爱的李妃突然深染恶疾，香消玉殒……
听说燕大将军竟辞官归乡……
这些事情，都是在三个月后，街头巷尾的传闻。
我整日素纱遮面，即便如此，也会有人问起，说我的眉眼颇有几分那李师师的味道，我笑而不语。
历经波折，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李师师了。
我的生命会在这个廖无人烟的地方终结。
一个月后，玉兰树下，我唱着我最喜欢的歌谣《长相思》。在一阵掌声欢腾中，我仿佛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红影，朝我款款而来。
他的眼宛若星子，一眼便认出了我。
他笑意浅浅，牵起我布满老茧的手，说了从前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师师，我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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