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的手慢慢落下,心中惆怅万千,无从说起。
他低头看了看随便,顿了一顿,才道:“……谢谢。”
又是半晌无言,忽然,江澄走上前来,拍了他一掌,道:“臭小子!这三个月,你跑哪里去了!”
魏无羡被江澄这一下拍得险些站不稳,整个人一愣。江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他以前根本拍不动我的啊…
片刻之后,魏无羡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有金丹了,哪还经得住江澄一拍?他笑了笑,如从前那样一掌拍了回去,道:“哈哈,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江澄用力抱了他一下,又猛地推开,咆哮道:“不是说好了在山脚那个破镇子会合吗?我等了五六天,连你的鬼影也没见着!你要死也不死在我跟前!这三个月我忙得头都大了!”语气里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魏无羡觉得有些发晕,站不住了。便一掀衣摆,又在桌边坐了下来,摆手道:“都说了一言难尽啊。一群温狗当时也在挖地三尺地找我,在那儿守着把我抓了个正着,扔一个鬼地方去折腾了。”
女鬼见主人身体有些不对劲,便手脚并用地朝他爬去。女鬼身上的红衣非常宽松,是轻薄的丝纱,轻轻搭在身上,更显得她身形娇弱,妩媚至极。伏到魏无羡身边之后,那张面孔贴在魏无羡的大腿上,想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魏无羡自是知道她的用意,便任由女鬼靠在自己大腿上,右手还一下一下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似乎亲密无间。
江澄很不舒服,问道:“这女的是谁啊?”
魏无羡啧了一声,道:“江澄,怎么能用这种语气对一个娇弱的姑娘说话呢?我以前怎么教你的?你难道都忘了?”
江澄恼怒道:“你管我?她…”
未等江澄把话说完,动听阴冷的女声就响了起来:“小女子无名无姓,是魏公子把奴家带在身边。”她知道,主人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是从乱葬岗出来的,便刻意隐瞒。
江澄不想再追究这个女鬼的事,便转移话题,道:“温狗把你抓去了什么鬼地方?我仔细盘查询问过镇上的人,都说从没见过你这个人?!”
魏无羡假装不屑,道:“你问那镇上的人?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怕多生事端谁敢跟你说实话,而且温狗肯定下手段封过口,当然都说没见过我。”
江澄骂了一声:“一群老匹夫!”又追问道:“什么鬼地方?岐山吗?不夜天城吗?那你是怎么出来的?还变成这样了,你这……两只东西是什么?居然肯听你的话。之前我和蓝二公子接了夜袭围杀温晁温逐流的任务,结果被人抢了先,没想到会是你!那些符篆也是你改的?
魏无羡眼角瞥见蓝忘机一直在看着他们,微微一笑。心想小古板肯定不喜欢我这样。道:“差不多吧。我说在某处发现了一个神秘洞穴,里面有神秘高人留下来的神秘典籍,然后就变成这样出来大杀四方了,你信不信?”
蓝忘机听见那句“差不多”,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他不相信如此明媚动人的魏婴会突然变得阴气沉沉。一定有原因的吧…
江澄啐道:“你醒醒,传奇话本看多了吧。世上哪那么多高人,遍地都是秘洞秘籍!”
魏无羡摊手道:“你看,说了你又不信。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吧。”
——
魏无羡在转移话题,他不想在蓝忘机面前谈论他那些苦不堪言的往事。魏无羡在乱葬岗吸入了无尽的怨气,他认为自己已经不干净了。所以现在他靠近蓝湛,都觉得自己会脏了他。
因为蓝湛在他心里,是含霜履雪,一尘不染的存在,是那个当年在屋檐上,比皎洁的月光还耀眼夺目的少年。
蓝忘机又何尝不是呢?魏婴在他心里,永远是意气风发,碧血丹心的存在,亦是那年在月光下,满天星河也不及他眉眼半分的少年。
两个人都在一生中最英姿飒爽,风华正茂的年纪遇见了对方。他们在彼此的心里,都惊艳了时光。
从此,双向奔赴,余生皆是你。
——
江澄敛了喜色,道:“也好。之后再说。回来就好。”
魏无羡道:“嗯。回来就好。”
江澄喃喃重复了几遍“回来就好”,又猛地拍了他一掌:“你真是……!被温狗抓住都能不死!”
魏无羡得意道:“那是。我是谁?”
江澄忍不住骂道:“你得意个屁!没死也不早点回来!”
他可是差点儿就死在了乱葬岗。魏无羡勾起嘴角,释然道:“我这不是刚出来吗?听到你和师姐都很好,你又在着手重建云梦江氏,组盟参战,我就先去杀几只温狗给你减轻点儿负担,做点儿贡献。这三个月,辛苦你了。”
听到最后一句,江澄微微动容,旋即,敛了神色,恶声恶气地道:“把你这破剑收好!我就等你回来赶紧拿走,不想再天天带着两把剑,不停地被人问东问西了!”
魏无羡无奈道:“师弟啊,你这嘴硬心软的毛病什么时候可以改改?师兄怎么教都把你教不回来。你分明就是很担心我,干嘛非要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江澄仿佛被人看穿了心思,脸瞬间红了。恶狠狠地道:“谁担心你了?我为什么要担心你?你要不要这么自恋?不要脸!”
魏无羡出奇地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笑。现在这样,仿佛回到了从前。
蓝忘机忽然道:“魏婴。”
魏无羡转过头去看他,对上了那淡若琉璃的眼睛。他正努力地从那双眼睛中看出一点关心自己的神情,哪怕是一丝笑意也好,不过都没有。有的只是深深责备,或者说是厌恶。
梦境终究是梦境,梦醒之后,现实依旧。魏无羡的心冷了下来,自觉和他划开界限。毕竟自己心心念念了三个月的人,好不容易见了面,对方却没有梦中的点点笑意,丝丝温柔,只有责备和厌恶啊…
是了,蓝湛怎么会关心我呢?更何况,我现在是个邪魔外道。
魏无羡微微侧首,冷声道:“含光君。”语气里充满了戒备和尊敬。
蓝忘机似乎愣了愣,才道:“沿路杀温氏门生的,是不是你。”
魏无羡的心彻底冷了。他没想到,蓝湛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他有没有杀人?都没有一点哪怕一丝一毫的关心?魏无羡对蓝忘机的好感也瞬间消失殆尽。
魏无羡淡然道:“当然。”声音没有一丝情感。
江澄道:“就知道也是你,怎么一次才杀一个,费这么多事。”
魏无羡嘴角露出了残忍的笑意,笑道:“好玩儿呗,玩死他们。直接全灭了太便宜他们了,一个一个地杀给他们看,一刀子一刀子慢慢地割。温晁不必多说,我还没折磨够。至于这个温逐流,他受过温若寒的提携之恩,改姓入温家,奉命保护温若寒的宝贝儿子。”
他冷笑道:“他要保护,我偏要让他看着温晁在他手里,一点一点变得面目全非,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蓝忘机突然向前走了一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操控这些阴煞之物的?”
魏无羡听出来了责怪之意,嘴角的弧度锐减,斜眼睨他。江澄道:“蓝二公子,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蓝忘机紧盯着魏无羡,道:“回答。”
鬼童与女鬼躁动起来,魏无羡回头淡淡地扫了一眼,他们才不甘不愿地缓缓后退,潜入黑暗之中。
魏无羡这才转向蓝忘机,挑眉道:“请问……我不回答会怎样?”
蓝忘机突然朝他抓来,眼看蓝忘机的手就要碰到自己了,魏无羡一惊,连忙灵活地闪身避过,倒退三步,道:“蓝湛,咱们刚刚久别重逢,你就动手抓人,不太好吧?”
蓝湛不能碰我…我没那个资格。
——
蓝忘机眼里闪着泪花,他神色黯然,喃喃地念着魏无羡的名字:“魏婴,魏婴…”一遍又一遍,似乎想把那人揉在心里。
蓝曦臣看见自己弟弟这样,心疼不已。道:“忘机啊,待共情结束后,和魏公子说清楚即可。”
蓝曦臣知道,他这个弟弟性子执拗得很,恐怕这些事,他要记一辈子了。
——
蓝忘机只动手不动口,魏无羡见招拆招,两人都是迅捷无伦。第三次拨开他手之后,魏无羡有地儿愠怒,道:“我还以为我们应该至少算个熟人。你这样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是不是有点儿绝情?”
蓝忘机道:“回答!”他真的想把魏婴带回云深不知处好好检查一下,想看看那个曾经明媚动人的少年到底怎么了,会什么会突然对自己这么的冷漠。
江澄拦在他们两人中间,道:“蓝二公子!”
魏无羡道:“蓝二公子,你问的东西一时半会儿可真难讲清楚。而且很奇怪。设若我追问你姑苏蓝氏的秘技,你会回答我吗?”
蓝忘机越过江澄,直向他取来,气势汹汹,魏无羡险些站不住,急忙将笛子横持在前,才好了些许。
他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异常,道:“过分了吧?何必这么不讲情面。蓝湛你究竟想干什么?”魏无羡不知道,他的瞳孔已是一片血红。
这是魏无羡归来后第一次像从前那般喊自己的名字,蓝忘机微微一愣,一字一句道:“魏婴,跟我回姑苏。”眼底尽是一片深情。
魏无羡愕然,眼睛恢复了清明。他回头看了看江澄,见江澄也是一脸茫然。随即笑道:“跟你回姑苏?云深不知处?去那里干什么?”
须臾,魏无羡像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心中一下明了。眼瞳又立即变成红色,只不过比刚才颜色更深,犹如深渊,深不见底。
他勾起嘴角,语气带着点儿愤怒,道:“哦。我忘了,你叔父蓝启仁最讨厌我这种邪魔外道了。你是他的得意门生,当然也是如此,哈哈。我拒绝。”
江澄盯着蓝忘机,道:“蓝二公子,蓝氏家风我等都明白。但此前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魏无羡曾于你有救命之恩,更有共患难之谊,如今你毫不留情面上来便要拿他问罪,未免不近人情。”
魏无羡闻言赞道:“可以啊?有家主风范。”
江澄瞪他一眼道:“你闭嘴。”
蓝忘机急忙道:“我并非是要拿他问罪。”
江澄道:“那你让他跟你回姑苏干什么?蓝二公子,这个关头你们姑苏蓝氏不齐心协力杀温狗,却要惦记着那一套古板教条吗?”
以一对二,蓝忘机毫不退让,他定定地望着魏无羡,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魏婴,修习邪道终归会付出代价,古往今来无一例外。”声音低沉地像是被蒙了一层纱。
魏无羡毫无停顿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道:“我付得起。”
他真的付得起?想必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他是如何控制那些鬼魂凶尸的?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什么程度…他是知道的,只不过他在硬撑。他必须撑着,不能倒下,一旦倒下,真相就会暴露。不管受多重的伤,不管有多痛,他也必须,坚持住。
蓝忘机声音更低道:“此道损身,更损心性。”
魏无羡不再直视他,把目光移到别处,才道:“损不损身,损多少,我最清楚。至于心性,我心我主,我自有数。”
蓝忘机又道:“有些事根本不是你能控制得住的。”
魏无羡面上明显闪过一丝不快,语气高昂情绪有些激动道:“我当然控制得住。”
蓝忘机一阵酸楚,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少年堕入鬼道。执着地朝他走近一步,还要开口。
魏无羡却眯起眼,戾气冲天,冷冷地道:“说到底我心性如何,旁人知道些什么?又关旁人什么事?”
“旁人”这两个字,魏无羡故意说的很重。意思是让他蓝忘机以后尽量离自己远一点,别和自己牵扯上关系。虽说这是为蓝忘机着想,但在蓝忘机听来,“旁人”这两个字,就像一把刀,把他的心一刀一刀地割下来,反复践踏,心痛难忍。
蓝忘机一怔,怒火直冲,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吼道:“魏无羡!”
——
那是蓝忘机第一次喊魏无羡的字。无羡,无天下不亏其性,有天下不羡其和。多么绝情啊,仿佛他一生下来就是一副“游戏花丛中,片叶不沾身”的模样。
蓝忘机还是喜欢叫他“婴”。婴专气致柔,蓝忘机希望他的魏婴能永远如同婴儿一般纯真可爱,无忧无羡笑人间。
魏婴,他特别好,特别温柔,特别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