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后的水滴从瓦片上落下，潮湿的泥土陷下去，被过往的人踩出许多脚印。何扬回到小院，把雨伞收起来靠在门边，撩起门帘走了进去。
“我回来了。”
何扬不紧不慢地脱鞋。阳光透着窗户洒进来，映着他一张白净温润的面容，眼眸清澈又柔和，颇有一种多情公子的模样。
厨房里何军辉应了一声，伴随着盘子叮咣的声音。何扬把布包放到木沙发上，转头看到桌上放着好些特产，有些好奇。
“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他一如既往拿盆洗手，然后进到厨房帮忙端菜。他一向孝顺，从小就知道帮父亲做事，也从来不给家里添麻烦。
何扬的母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就跟何军辉离婚了。因为何军辉挣钱少，她就跟着另一个男人去了燕京。何扬却认为父亲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他挣钱少是因为自己善良重情义，免不了被有心人骗。
所谓人善被人欺，这句话在何军辉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何军辉端着菜走出来，看上去心情很好：“老战友来信了，说是工作调度所以一家子要搬到扬州来。我算了算日子，明天就到。都十多年没见了，得给人家买点东西。”
“老战友？怎么没听你说过？”
“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他们家祖籍也是扬州的，后来他做了阶层干部，一家就搬到燕京去了。”二人端好饭后一起坐下，“说来他们家也有个儿子，跟你一般大，小时候长得帅气，你们俩还一块光着身子在泥里耍过。”
何扬刚吃进嘴里的一口饭差点喷出来，他擦擦嘴，不敢想自己小时候光着身子的样子：“我不记得了。”
“大概五六岁那会儿吧，那孩子爱玩，小时候带你闯了不少祸，也不知道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何扬敷衍地点了点头。他一向不关心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学习才是第一位，考去燕京上大学才是他最大的梦想。
何军辉看着儿子又开始走神，便猜出了他在想什么：“是不是我刚提到燕京，你又开始瞎想了？”
何扬回过神，心虚摇头，“没。”
何军辉叹了口气，夹起一块肉放到何扬碗里，“想考就努力考，钱的事儿不用你操心，那是大人的事。”
何扬低下头看着那块肉，里面饱含着浓浓的父爱。
何军辉在城边儿上的小镇里开着一家小面馆，收入不多，但还是砸锅卖铁供着何扬上了高中。那时候能上学的人都是镇里的风云人物，大家都要来观摩几眼，当然大部分都是为了给自己女儿说亲的，那个年代普遍结婚早。
何扬对结婚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他一心只想着去燕京。可考到燕京无疑代表着昂贵的学费，他们家不一定付得起。
何扬想想自己也十九了，身边很多同龄人已经有了工作也有了恋爱，何军辉却尊重儿子的选择，支持他上学。所以他无论如何也得努力上进，不能辜负父亲对他的期待。
太阳逐渐落下，何军辉看着外头的夕阳，忽觉岁月静好，“回头把这些特产再好好打包一下，后天就去拜访了。”
2
兜兜转转几座城市，江丞终于熬到了终点站。下了绿皮火车，江丞一家拎着大包小包，又几经周转才到新家。把行李搬到二楼耗费了大功夫，江丞一直搬到晚上才彻底搬完。他刚想躺下歇一会儿就被江兆文和李月梅拽起来拆行李布置家。
十九岁的年纪正有严重的逆反心理，更何况江丞从小就浪荡不羁，我行我素，箱子才拆到一半就上来火气，差点把一整箱的东西连箱子一块掀翻。
然而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他看到箱子里夹存的一张照片后就神一般的烟消云散了。
那是一张老照片，纸的边缘已经泛黄褶皱。照片上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他，另一个长得十分可爱，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一看就是个精致规矩的小男孩。江丞对他有点印象，貌似小时候关系很好，经常在一块玩。
他看着照片上的人，越看越有兴致，鬼使神差跑出房间询问这人是谁。
“这是我老战友家的儿子，他们也住在扬州，但是是在城边儿的镇上。我给他写了信，估摸着这两天就能见上一面。” 江兆文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事，好奇。” 江丞听了一番解释后，想起了更多关于这个人的事情。比如小时候一起约着爬树偷邻居家的柿子，下雨天跑出来玩捉迷藏等等。
江丞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心尖儿好像触电一般，没来由的想见这人如今的模样。他大喊确认，“爸，你说他这两天会来？”
江兆文应了一声，然后催促他赶紧干活，都快成年了还这么懒。
江丞腿一蹬站起来，把照片捋平然后压在写字台下。有了这份小期待，干活都变得有了些意义。
3
何军辉隔了一天才去拜访，怕人家搬家没忙完。何扬没有跟着去，他要留在家里学习，这导致江丞当天的心情从满分期待变成万分失望。
正所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但失望越大，往往就会更期待。
老战友时隔十多年再次见面分外亲切，江兆文足足抱了何军辉快一分钟才松开。李月梅赶快洗涤茶盏，生火烹茶，冲沏茶水，尽地主之谊。扬州这边茶文化深厚，李月梅还特地做了功课，以免忘了步骤，显得不恭敬了。
江丞被迫坐在客厅听着两位父亲饶有兴致地忆从前，其实魂早已飞走了，想着何扬为什么不来，是不是觉得他是燕京来的，所以不亲近？
聊完了工作聊生活，聊完了生活就到夸小孩的环节了。只见何军辉和蔼地笑笑，道：“小丞都是大小伙子了，真精神。” 大人们总是喜欢夸小孩。
江丞礼貌性地点点头，有外人在，他言行举止都得体了许多。
“害，还闹得不行呢，也就身体长大了。” 江兆文吐槽自己儿子毫不手软，“倒是小扬今天怎么没来？我还想见见他呢。”
“他最近学业紧，抽不开身，回头一定叫他来。俩孩子也十多年没见了，得好好见个面。”
讲到这里江丞稍微回了点神，因为他们聊起来何扬了。何军辉说了许多关于何扬的事，江丞听着很有意思，都默默记了下来。
江兆文本来想把何军辉留下来吃饭，奈何何扬还在家里，他们也不好强留，只能在傍晚前送走了何军辉，约着改日再聚。
何军辉刚进门就闻到了饭菜香，他探头看看屋子里正学习的何扬，再看看桌上用竹罩子盖着的热菜，欣慰地笑了起来。
孩子大了，真是懂事了不少。
何扬听到响声后抬头，“爸，回来了？”
“嗯。” 何军辉说，“以后别给我做饭了，多耽误学习。”
何军辉总是不舍得何扬干活，身为父亲，这些事情还是他来做的好。
“没事儿，反正今天作业不多。”
何扬咧嘴笑笑，何军辉无奈又感动地摇摇头，他从来都劝不动儿子，索性开始唠嗑，“今天见着那个小丞了，人长得干净利索，跟小时候一个样。”
“哦。”
“他过两天就去一中上学了，你留意着点，说不定能遇着他。”
何扬皱眉，“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何军辉坐下吃饭，边吃边说：“打听一下嘛。再不济，回头叫他来家里玩，你们就认识了。”
何扬点点头，“江丞”这两个字，他这两天听到的次数实在太频繁了，忍不住在心里留了一个心眼，想看看小时候一块在泥里滚的男孩长什么模样。
4
这天周末，天刚蒙蒙亮，何扬起了个大早去了城里书店。为了减轻一些何军辉的负担，他每天放学都会在学校那条街拐角处的书店打工，拿薪水的同时也能蹭点书看，特别适合他这种三好学生。
铁门拉开，哗啦啦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的街道。何扬坐到门口桌台翻开看到一半的书。迎着清晨的徐徐微风做自己喜欢的事，仿佛岁月漫长。
“你好，请问这里开门了吗？”
何扬闻声抬头，看见一个站得笔直的青年立在外面，穿着一件白色棉质衬衫，往里探着脑袋。
“啊...开门了，您请进。”何扬有些纳闷，往常这个点没人会来书店，这人起的可真早。
“谢谢。” 江丞一脚踏入书店，绕着书架开始乱转。他的确是乱转，因为他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书上，而是在卖书的人身上。
江丞借着书架挡着，眼神偷偷瞄向何扬。说来也奇怪，江丞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就是小时候和他一起玩的男孩。
果然长得好看又端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江丞心里偷着乐。他真感谢何叔叔昨天聊天的时候透露出了何扬在这家书店工作，才让他有了直接来找人的机会。
其实江丞昨晚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来，他总觉得这样冒昧的来找人家很不妥当，但自从他看了那张相片后就魂不守舍，心跳加快又睡不着觉，于是第二天便自作主张地来了书店。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见到何扬之后他更是彻底挪不开眼了。
江丞转了很久也没选出一本书。他本来就不爱读书，要不是为了来找何扬，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踏入书店一步。何扬意识到青年是在闲逛，于是起身向他走去：“您好，想选什么书？我可以帮您找找。”
二人距离突然拉近，江丞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顿时耳廓红了起来。何扬跟他差不多高，举手投足间都体现着良好的家教，跟小时候一样，很乖很美好。
“额....我想找几本关于历史的书。” 什么关于历史的书，江丞纯属在瞎扯，他只是想尽快回复何扬而已。
何扬听后指向这边书架，“这些都是卖得比较好的历史书，写的很仔细。您大概想看哪个时间段的历史？”
这家店的书何扬都快看完了，找出顾客想要的类型并不难。
江丞转过身一看，颜色不同大小不一的书足足排成了三长排，相互交错挤压着，仿佛在说：“快来选我呀！”
他头立刻大了，但当着何扬的面还是装作认真挑选的样子。何扬刚刚没注意，如今离近一看才发现这个青年跟他差不多大，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体面与精致，与他平常在学校里见到的很多学生都不一样。
叫人不自觉的想多看两眼。
江丞稀里糊涂指向一本巨厚的《世界简史》：“就这个吧。”
“好。” 何扬取出书，心想这青年还挺会选。他刚想拿去结账就被江丞拦下，“等一下，我还想再选一本。”
“好，没问题。” 何扬笑着答应，他一笑感觉世界都亮了 。江丞盯着他愣了几秒，然后立马回过神来，心虚地咳嗽了两下，轻声道：“有没有...类似于散文集这样的书？或者...咳咳...讲爱情的那种？”
何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浅浅笑了出来，“有的，在这边。” 他领着江丞到了另一边，“这些都是了，爱情散文集。”
“你要结婚？”
何扬好奇问道。这个年龄结婚的人很多，这个青年这么好看，妥妥的谦谦君子模样，估计有好多说媒的。
江丞立马摇头，“不结。这么早结什么？”
“哦。” 何扬有点吃惊，“我还以为你读这些书是为了学情话哄女孩呢。”
这话一出，江丞除了耳根，脸也红了。他选爱情书，一方面是为了跟何扬能多说几句话，另一方面确实是想从书里学点套路，不过这些套路不是用在女孩身上的。
“你呢？你要结婚吗？” 江丞反问，心跳也不自觉加快了些。
“不结，我要先念书。”
“你喜欢念书？”
“嗯。”
江丞点头，呢喃道，“怪不得要在书店打工。”
何扬对这个青年印象不错，行为不一板一眼，不仅大方得体，甚至还有点青涩。他帮江丞挑了一本不错的爱情散文集，然后走到桌台处结账。
“麻烦了。” 江丞道，装作很懂礼貌的样子。
“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一共二十块。”
江丞把钱递过去，“我祖籍是这边的，不过是在燕京长大。”
听到“燕京”二字，何扬眼眸微颤，手上动作也停了一下。
“燕京好吗？”
“城里发展很快，但没这儿自在。”
何扬点点头，然后笑着把书递给江丞。江丞接过书的时候，手指碰到了对方的手，顿时把手抽回来，然后尴尬地挠了挠后颈。
“你每天都在这儿吗？”江丞问。
“我平时上学，放学了会来这里，周末看情况。”
“好，那我再来的时候还找你帮我选书。”
江丞走出书店的时候还端着一副社会良好青年的架子。他生怕何扬在目送他离去，于是走得端端正正，导致他越走越不对劲，甚至有点同手同脚。
彻底离开何扬视线的时候他才松了口气，边走边把刚刚的何扬和小时候光着身子玩的孩子联系起来，忍不住嗤笑出来。
他渐渐明白了这种感觉，是喜欢。
那天之后他才肯定，对男生也可以有喜欢，只属于那个年代的，纯粹的喜欢。
5
江丞当天回家的时候哼着小曲，手里抱着两本书，把江兆文吓了一跳，心想自己儿子什么时候这么用功了。
江丞走到一半退了回来，开口问道：“爸，我学籍什么时候办好？”
江兆文抿进去的茶差点原封不动的吐出来，他诧异地看着儿子，问：“你什么时候知道关心学校的事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上学也挺好的。”
江丞心里怎么可能没有小九九？他不过是想早些上学，这样就可以天天见到何扬了。
江兆文眨巴眨巴眼，和李月梅对视了一下，确认儿子没病之后才说：“还得有两天，这边办学比较麻烦。”
“好。” 江丞进房间把那本《世界简史》小心摆好，然后弹到床上，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爱情散文集开始翻看。里面句子用的确实很好，字里行间透露着对爱情的向往与顾惜。
“——轰轰烈烈不如久久陪伴，惊艳悠悠时光。”
是细水长流般的爱情。
江丞从桌上挑起一支笔，在书上写着歪歪扭扭的笔记。谁也没想到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做的笔记居然是记录爱情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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