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参见陛下。”
中州的初春尚且清寒,披着纯黑鹤氅的小南辰王解剑入殿,单膝跪地,身体深深地俯低,向那前不久还在仓皇哭泣的小皇帝俯首称臣。
哪怕早就知道了周生辰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来得有冲击力。
跌坐在地上的刘徽也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他一身蹙金结绣的龙袍,却无半点天子的威仪和气势。“皇叔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周生辰这才起身。
在跟着周生辰来中州勤王之前,安雨心中总是烧着雄心和欲望,王权虚妄,宁有种乎。
他却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君臣有别。
相识至今,安雨从未见过周生辰向谁颔首低眉,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心中可以说是百感交集也不为过。她默不作声的退到了一旁,把叙旧的空间让给了这对久违谋面的叔侄。
论血缘论辈分,小南辰王都是刘徽的皇叔。
他在大杀四方时,刘徽还在吃奶,他戍守边关、操兵练将时,刘徽连笔都拿不稳。他为北陈立下赫赫战功,坐拥北陈半壁兵马,外界早已传他有不臣之心。
此番入京勤王,对于周生辰和刘徽彼此来说,都是一步险棋。
偏生做君主的软弱好拿捏,做皇叔的又实在忠心耿耿。
将一场即将血溅三尺的争锋,化为了君臣交心的美谈。
没过一会,便有人来报,朝臣们都已经入宫,候在了太极殿。
小南辰王是微服入京,不能于人前现身。刘徽独自去会见朝臣,又唤来宫人寻一宫室,请远道而来的皇叔洗濯更衣。
“小心——”手臂冷不防被握住,生生拽回好几步。安雨心不在焉的想事情,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到,她与周生辰那双沉黑的眸子一对,没有太久,便目不斜视的追上了那披着龙袍的少年。
周生辰一抿唇,眼睁睁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赤红宫墙之中,直到身旁的宫人低声唤他才回神。
安雨选了刘徽。
理由很简单,小皇帝耳根子软,万一等会被辅政大臣们一哭,给周生辰定下谋逆的罪名,把他们一锅端了,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至于周生辰,她的确也存了暂时不想直面他的意思,不是失望,只是一股难以形容的无力怅然。
是他告诉她,何为君臣有别。
太极殿上,君臣皆哭,哭完了,才发现有一人格格不入。
那是个清艳绝伦,让人移不开眼的少女,悠然自得的挺直腰背,立在皇帝的御座一侧。
不像是来伺候茶水的宫女,倒像是来看大戏的。
看什么戏?一堆老头子声泪涕下,恨不得剖出一番热血以证赤诚的好戏。
少女一双眼睛生得好生玄妙,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神采,他们身上一切锦衣华服、浓墨重彩仿佛都在那似笑非笑的视线中被剥了个干净透彻。
“朝堂重地,陛下怎能将一介女子带到这里来。”
这安雨姑娘曾经冒死入宫传信,又提过要救他出去,在刘徽心里已经成了个好人。他护着她,“她护驾有功,朕容许她跟着朕。”
经历了赵腾刘元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这一遭,大臣们也知道小皇帝怕是从此对阉官有阴影了,抹了把泪,点点头告诫道,“陛下不可再轻易宠信身边人,要胸怀天下人。”
当初赵腾弄权,这些个风骨文臣纷纷辞官而去。眼下赵、刘一党大势已去,朝堂更显空荡,刘徽还得去一一请他们回来。
可以想象得到,前一批人对政治利益的垄断被打破之后,各方势力将会如何粉墨登场,在这朝堂之中,分一杯羹。
然而这一切都与决定终老西州的小南辰王没有关系。
多方考虑,周生辰选了一处偏僻的宫殿歇脚,宫人们临时收拾的有些匆忙,屋子里没烧炭,也没点香。
他沉沉一觉醒来,已是日落时分,模糊间摸到身侧枕衾冰凉,才惊觉安雨并没有跟他回来。
正要去找,隔着一层纱帘,发现秀美的少女坐在外间,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在端详,周生辰靠过去,才发现那是一块颇为眼熟的玉佩。
“在想什么?”她身上有一种令人迷恋的气味,男人的手臂轻轻缠上来,安雨却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在想你的侄儿。”
中州一行,小皇帝已经从一个冷冰冰的符号,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开始将刘徽视为拦路石的她,如今却忍不住思索怎么让他在权力漩涡之中活下来。
不是没见过那些天潢贵胄人前人后的嘴脸,然而她在皇宫待了这阵子,暗中观察下来,发现刘徽这个人,还真是表里如一。
天真软弱,怪不得谁都想吃一口。
这样的人做君王,对于天下万民来说,是不幸。可对于周生辰,却是幸运。
“我只能说,幸亏刘徽遇上的是你,也幸亏你遇上的是刘徽。”她叹了声气。
“我知道他还是当年那个孩子。”
“像个孩子,对于已经可以亲政的少年帝王来说,可不是个好形容。”
周生辰的手掌停在她缎子一般的长发上,颇为无奈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他做一富贵闲王,性命无虞,做皇帝,迟早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