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棵极为丰茂的大榕树。
几缕暖阳透过繁茂葱茏,照出一圈光晕,枝叶零落,散若碎金。安雨横卧在树枝上,双臂枕在脑后,仰头去看天。
看的是天,满心都是另一个人。
“安姑娘。”锦衣玉带的少年帝王手脚并用,在底下宫人的协助下,吭哧吭哧的爬上这足有丈高的枝头,“你怎么爬到这么高的地方?”
少女一身青色宫裙,若不仔细看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她伸了个懒腰,投来慵懒一瞥,“心里烦,找个地方透透气,怎么啦?”
刘徽在她身边坐下来,重重叹气,“朕心里也烦。”
两人几乎天天在太极殿上看老头们唇枪舌战,安雨不必问,都知道刘徽在心烦什么。
戚太后因祸国殃民而被关了两年,吸取了教训,倒没有像前些年那般明目张胆的朝国库伸手,而是要求皇帝将修建皇陵的差事交给戚氏负责。
天下并不太平,年年有灾异,处处有歉收,但国家有规定,固定每年有一部分税收要用来为帝王修建陵寝。
刘徽对戚太后心中有愧,便默认了戚太后和戚氏可以贪污这笔钱粮。
挖的是刘徽的墙角,但归根结底,这全是民脂民膏。
朝堂之上,自从某个和戚氏有宿怨的言官参了一本,将这块遮羞布扯了下来,弹劾外戚横行无度的折子一日不缺,刘徽成了风箱里的老鼠,左右为难。
如何平衡朝臣、外戚、宗室这三股势力,稳固皇权,在太平盛世都算一个历久不衰的难题,更何况是初涉政务的小皇帝。
偏偏刘徽骨子里就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这件事表面上是戚氏贪墨被参,实际上是朝臣与戚太后争夺对小皇帝的掌控权。
安雨欲言又止,又觉得这老刘家的事儿周生辰自己都不管,她就更没有这个立场。
两个为各自的原因内心苦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比如现在坐在树上,安雨就问他,“想不想再往上爬?”
而刘徽也忘了自己根本不会爬树这件事,点点头,“想!”
比起刘徽的笨拙,她在浓墨重绿的枝叶间矫健穿梭,像猫儿般灵巧。
刘徽仰头望,少女身姿窈窕修长,制式普通的宫女青裙套在她身上,在细碎日光下翩然如一只青蝶。
“你怎么这么慢?”一回头看少年还愣在原地,安雨恨铁不成钢,却也对他伸出一只手。
刘徽握上去,只觉身子被一拽,耳畔有微风拂过,一眨眼功夫就站在树冠上了。
骤然开阔的视野,暖融融的日光毫不掩饰的落在身上,先是惊吓,可是又有无限的畅快。
像一只笼中雀儿,第一次展翅飞上了高空。
“小朋友,站在高处的风景怎么样?”少女微微气喘的声音带着笑。
刘徽紧紧攥着她的小手,“我们是朋友不假,可是又为什么要加一个‘小‘字?”
还真是傻气,安雨想笑,只得咳嗽一声掠过,“是你自己说你还小的。”
宫中的树木都是百年古树,两人坐在繁茂的枝头,榕树太大,守在树下的宫人们甚至没发觉这两人已经窜到了树顶,否则定会惊慌失措的大叫起来。
“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妥,从前太傅就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我就在这待几天见见世面,再不久就要走了,若是一心守这个德那个戒的,哪里都去不得,你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听?”
她理直气壮的要命,刘徽也丝毫不介意她的口无遮拦,非常好脾气的道,“你说的是,你说的是。”
“那你能不能再给朕讲些故事?”少年规规矩矩的坐在她身旁,双手都放在膝盖上,没经过什么霜雪的人,眼睛依旧是干净清澈的,望着安雨时流露出闪亮亮的期盼。
“好啊。”相比小南辰王的压抑锋利,少年人有些傻气的迁就更让安雨受用。
“你想听什么?”
这一回,刘徽想听安雨过去的生活,安雨回想了下,“我在西州的家,门前两棵桃花,院子里有棵梧桐树,夏天到了,紫紫白白的花枝会垂落下来。六月采收,筛净泥屑,拣去杂质后晒干。水煎服能治水肿,研成粉末能治烧伤……”
“还有西州苦寒,每年过了重阳就要烧炭取暖,很多人一早醒来口鼻都是干燥的,经常流鼻血,百草堂里降火润肺的药茶是卖得最好的……”
过去几年生活忙碌,真要说来却是泛泛。
又觉得小皇帝未必想只听西州一地,便说到极北之地的渤海国,家家户户以出海捕鱼为业,有许许多多闻所未闻的海鲜吃法。
“朕听说,未煮熟的鱼肉里往往藏着许多虫子呢。”
“的确。”安雨并不否认这个说法,“都是海上讨生活的,也没别的东西可吃,若太娇气,便要饿死。”
“若陛下在那种境地,快要饿死了,也会吃的。”
刘徽嫌弃的皱了皱眉,理直气壮道,“好恶心,朕就算饿死了也不吃。”
安雨随手薅了一把树叶往他衣襟里塞,“吃不吃?”
这堪称大逆不道的行为,刘徽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快活,两人一个追一个躲,笑笑闹闹。
刘徽自幼便在宫墙里长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人眼里他坐拥天下,却仿佛笼中的雀儿,从未踏入过这天下一步。
他听完安雨讲了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忽然伸手握住了少女搁在裙摆上的手:“安雨,你留在宫中陪朕吧。”
“我倒是想留啊,但是朝中并无女官。”
以刘徽的性子,连个外戚贪污问题都要吵嚷个好几天,哪有这个魄力,进行一番改天换地的革新。安雨想着就是一哂,忽然听他又吞吞吐吐,小小声道。
“……我,我的意思是,可以留下来做我的妃子。”
“啥?”她不敢置信的抬头,迎上一双坚定的眼。比起所谓的羞涩,心中更多的是哭笑不得。
“你这个年纪,毛都没长齐呢,你知道什么是妃子吗?”
什么叫毛都没长齐……少女只是随口一句,却叫少年白净的脸庞瞬间红得快滴血,他想解释又无从开口,只依旧紧紧攥住她的小手,“安姑娘,若是你愿意,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少年的十指修长,温润如玉,这辈子拿过最重的东西,恐怕也只是笔墨纸砚而已。
两只玉白的手叠在一处,煞是好看。
此时此刻,安雨想到的却是另一双手,握剑抚琴,挽过缰绳和长弓,爬满了粗糙的茧子,但即使在大雪纷飞冰冻三尺的冬日,也是炽热温暖的。
她摇了摇头,相当无情的拒绝了他。
“不好,我不当小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