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故国

　　七千米的高空之上，窗外是一眼望不穿的云层，从巴黎到上海，历时12小时40分钟，飞越9万公里。这是时隔15年后，叶倾寒终于被父亲允许登上回国的飞机。

　　记得她走的那一年，也是10月的天气，冷冷暖暖，阴阴晴晴。那时的她还酷爱椰子汁，也总能喝到妈妈亲手榨的椰子汁，只是当时的椰汁里有淡淡的干粉味道，喝下去时些粉末粘在喉咙里涩涩的，不一会儿她便沉沉地睡去。

　　再次睁眼的时候，是被激烈的争吵声吵醒的，柳嫣坐在她酷爱的紫色卡宴的驾驶位上，拿着电话与另一端的叶振铎像疯了一样叫嚷，声嘶力竭。

　　忽然柳嫣的叫嚷戛然而止，原因是她发现女儿醒了。她这个人如果说还有那么一点可取之处，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在女儿面前，维持自己完美的形象。

　　在叶倾寒的记忆里，这好像是柳嫣最后一次对她笑了。

　　她把碎发撩到耳后，然后在叶倾寒的小脸上亲了一下，随即叶倾寒便感觉到脸上，凉凉的湿湿的，她转过头用手背抹掉，这是柳嫣的眼泪。

　　柳嫣替她检查了安全带，然后指着马路走过去的那对男女。男人叶倾寒一眼就认出了，是叶振铎，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刚才还在电话里与柳嫣吵得撕心裂肺，而几分钟后就和另一个女人沐浴在阳光下，手挽手地逛街满脸幸福的模样，这样快速地转变的负荷，心脏可以承受吗？

　　“寒寒，这是妈妈要送你的生日礼物，等你长大就会明白。”

　　说完，柳嫣就轰起油门拉下手刹，朝对面狠狠撞去。

　　叶倾寒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全是一张张一模一样的脸，蓝帽子，蓝口罩，周围乱糟糟的，她像是被人抱在怀里一路颠簸，又是一阵迷糊，朦朦胧胧里一群戴白帽子白口罩的人围着她，她被这些人抬过来抬过去，又失去了意识。

　　之后的几周里叶倾寒总是躺在床上，由护工照顾着，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凑得出来，柳嫣没了。

　　叶倾寒早就猜到了，若不是没了，她一定早早冲到自己面前，然后扬言宰了那个让自己躺在病床上的人了。可是这个让自己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柳嫣啊，她这是以死谢罪了。

　　想着想着，叶倾寒的眼睛湿热湿热的，以后再也没人给她榨椰汁了。

　　上海这时节的天气与巴黎截然相反，粘腻的雨丝落在机场的落地窗上，像白浊的糖浆浓浓的化不开。路上的车子在雨中走走停停，冷冷地彼此追逐，像是赶一场热闹的葬礼。

　　叶倾寒坐在窗前，一杯冰拿铁还未喝完，她视线的余光里忽地出现一双黑色皮鞋，同色的暗银线西裤有着笔挺的裤褶，同时一个温暖又柔和的声音响起，“请问您是叶倾寒小姐吗？”

　　叶倾寒的神色微滞，抬眼瞧了瞧身边的这位年轻人，他眉尾稍垂浓淡适宜，鼻梁有力腮骨稍薄，唇色淡淡，极易给人留下一种儒雅温和的印象。

　　叶倾寒放下杯子，向他点了点头，“您是？”

　　“太好了，大小姐，终于找到您了！”他眉毛扬起，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恭敬地递过来，“我叫雷厉，是叶董事长的特勤助理，董事长和夫人派我来接大小姐您回家。”

　　听到“夫人”这两个字，叶倾寒嘴角不自然地往下压了压，为了不让雷厉看出异样，她的眼睛故意看向吧台的招牌，清了清嗓子，“我想先去趟海湾园。”

　　备注：海湾园，上海原奉新公墓。

　　雷厉看着这位大小姐，张了张嘴巴，却没发出声来。他当下腹议，这海湾园和小迷梦山一个在大北边一个在大南边，这一去一回，快的话也要三个多小时，现下已经3点多了，董事长和夫人还等着大小姐回去参加宴会呢。

　　于是他一边观察着叶倾寒的脸色，一边试探着询问，“大小姐，董事长和夫人为迎接您回国，今晚邀请了许多亲朋好友来参加宴会。咱们如果现在先去海湾园，这一来一回就大半天的功夫，您看……”

　　“子欲养而亲不待。”叶倾寒打断他的话，“雷特助，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不等雷厉回答，叶倾寒的眼睛悠悠地看着他，接着说，“我虽然在法国生活了15年，却从来都没有忘记，百善孝为先。我现下回国如果不先去祭拜一下我的妈妈，让亲朋好友们知道了，他们也都会指责我，说我不孝。”

　　“这……”

　　见雷厉神色有些松动，叶倾寒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即便耽误了些时间，我想大家也会理解；再者说，雷特助你一定会把握好时间，把我安全准时地送回家的，对吗？”

　　雷厉没想到大小姐会把话说得这么周全，当下点了点头，答应，“好，事不宜迟，大小姐我们快点走吧。”

　　在雷厉的一顿操作下，两人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到了海湾园。雷厉从服务大厅买来一束百合交给叶倾寒，“要我陪您过去吗？”

　　“谢谢。”叶倾寒摇头，“我很快就回来。”

　　雷厉点头，“我在车上等您。”

　　柳嫣的墓碑很好找，8排20号，在正园偏北的位置。当年送她来时，这里只有寥寥几座石碑，而现在放眼望去，漫山石碑林立，想来这十五年，她过得并不寂寞。

　　叶倾寒放下百合，天空又飘下雨丝，她就着雨水，从口袋掏出纸巾擦了擦柳嫣的照片，口中喃喃，“我回来了。”

　　“新邻居？”

　　若不是在神学院呆的久了，在这种天气这种场合下，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多半都会被吓一跳。

　　叶倾寒抬起头，看着前排的男人，眼尾上扬，算是对他黑色幽默的认可。

　　那个男人，擎着一把黑色雨伞，长着一张少女感十足的鹅蛋脸，但是下颌角分明，骨骼感很强。他鼻基底厚，鼻翼内收，内眼角下勾，一双杏眼偏偏长成开扇形的桃花眼。

　　叶倾寒在心底摇头，这是个猎杀万千少女的花花公子。

　　见对方没有反应，男人干脆抬起腿，从石碑之间的矮松上跨了过来。他盯着叶倾寒轻佻地上下打量，“83/60/84。”

　　叶倾寒对这种富家纨绔本就没什么好感，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见漫不经心的声音念道，“柳嫣……”于是又折回来冷冷地表示不满，“死者为大，朴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