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驾照（十一）

刺耳的电子女声毫无温度地播报：“四号区考生唐舞麟，科目二考试结束。请将车辆驶回起点。”

车库里残留着引擎因过度紧张而发出的断续喘息声，混合着唐舞麟自己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吸。他看着挡风玻璃前方那个孤零零跳出的绿色勾号，在惨白的电子屏背景上显得虚幻而嘲讽。赢了？还是……输了？冷汗沿着脊椎滑下，留下冰凉黏腻的轨迹。

手指完全不听使唤，僵硬地转动钥匙熄火。驾驶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汗水气味和自己几乎能听到的心跳轰鸣。解开安全带卡扣时，金属碰撞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响亮。

推开车门，鞋底踩在光滑的水泥地上，腿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他猛地撑住车门才站稳。双腿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酷刑，沉重、麻木，膝盖深处传来被过度绷紧后的隐痛，仿佛那些被“写入”的肌肉记忆已经耗尽了能量，正在哀嚎。考场内空调的冷风灌进衣领，激起一片寒栗，却吹不散皮肤下的灼热。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几乎是蹒跚着走向出口。候考大厅那扇沉重的门一推开，嗡鸣的人声瞬间涌来，比刚才更嘈杂百倍。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打量的、同情的、甚至是幸灾乐祸的，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

王教练如同看到救命稻草般扑了上来，布满细密汗珠的脸庞因焦虑而扭曲变形，双手下意识想去扶他，又被他死灰般的脸色骇住了：“舞麟！怎么样？！那坡道……那……”教练的声音劈了叉，显然已经通过大厅的局部屏幕看到了那命悬一线的最后定格。

唐舞麟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只能发出几个无意义的单音。他摇摇头，视线越过王教练，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大厅侧面一张不起眼的硬塑料座椅上。

古月娜依旧坐在那里。

高马尾利落而安静，没有一丝凌乱。平板电脑已被收走，她膝上空无一物，双手放在腿上，姿态未曾改变分毫。但她的目光，那两道无形却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喧嚣的“刻度线”，正稳稳地落在唐舞麟脸上。

那目光中，没有任何预料中的失望、谴责，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只有一片深海似的平静，以及一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评估。她在“读取”他，读取他此刻身体的反馈、精神的残存能量、核心数据（哪怕未经计算）被身体执行后的纯粹结果。

唐舞麟的心脏猛地一缩，被那目光刺中了最深处隐秘的羞赧与痛苦。他没有走过去。身体里汹涌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是肾上腺素退潮后的极度疲惫，是对自己那两次失败熄火和后溜的强烈自我厌恶，更是对那惊魂十厘米的后怕，这些情绪淤塞在他的胸腔里，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脚步一错，像避开什么无形的屏障，拖着沉重的身躯，朝着洗手间的方向，几乎是落荒而逃。

冰冷的冷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下颌滑落，渗进衣领。他双手撑着湿漉漉的陶瓷洗手池边沿，剧烈喘息。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吓人的脸，嘴唇干裂，眼白布满血丝，头发被汗水黏成一缕缕。那十厘米深渊线的刺目画面，反复在眼前闪回。

就在这时，候考大厅的广播系统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机械宣布： “请注意，请考生注意。因系统临时数据复核需要，四号区考生唐舞麟考试成绩暂缓公布。所有考生请保持耐心，结果稍后公布。” “重复，四号区考生唐舞麟考试成绩暂缓公布。请等待。”

复核！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砸在唐舞麟的心脏上。刚刚平息一点的混乱心跳瞬间狂飙。是因为那惊险的后溜？是因为车身不明原因的摇晃？还是……考官们看到监控里他那失魂落魄的操作状态？

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洗手池里的冷水更刺骨。他撑在池边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完了。那十厘米，终究还是成了致命的裂痕。

监控室内。

空气紧绷如弦。屏幕上反复、缓慢地回放着坡道定点最后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画面被放大，清晰标注着轮毂边缘与那条虚拟深渊线的距离。

“见鬼！这怎么算？”一个年轻的安全员指着屏幕，声音拔高，“后溜了！绝对后溜了！虽然最终启动成功了，但这位置……系统标定的临界位置距离边缘线应该是至少三十厘米才确保安全！这里只有十厘米！十厘米！”他激动地比划着，“差一点就是系统默认的重大事故模拟场景！这要不是场地模拟而是真实悬崖边缘……”

“问题是，”先前收缴古月娜设备的那个石刻脸考官，此刻的面容更加冰冷如铁。他没有看屏幕，手指正在控制台上飞快地敲击着，调取考场规则详细目录，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规则细则定义里，‘因操作不当导致车辆后溜’这个判定条件，只有‘后溜三十厘米以上’或‘车辆熄火未启动成功超过三次’，才直接判定该项目不合格。没有规定后溜十厘米后、成功起步后还能踩多少分！”他手指重重敲在一行小字上。

屏幕上规则条文清清楚楚：

项目不合格判定：

车辆停止后，车身距离路边缘线超过30cm (实际模拟场景为虚拟边界线30cm安全缓冲区)；

坡道起步时，车辆后溜距离大于30cm；

车辆在坡道起步过程中熄火次数超过2次；

超过规定时间（30秒）未能起步；

车辆停止后，未拉紧驻车制动器。

“看这里！”另一个考官指着实时监控日志，“第一次熄火后，车辆因坡道辅助系统介入，并未后溜（备注：辅助系统启动，制动介入）。第二次熄火后，辅助系统再次介入。然后在第三次起步时，确实发生后溜，但后溜距离……系统根据标记点测量反馈为……10.8厘米。重点是，在达到这个位置时，车辆被成功控制并启动完成了项目！熄火是两次，没超三次！后溜距离是10.8厘米，没到30厘米临界！时间……32秒？等一下，坡道起步项目计时是从车辆在坡道停止开始，到车辆顺利驶离坡顶结束。坡道定点停车后，他第一次熄火算失败重新开始，倒计时重置了。”他快速调出项目专项时间记录，“最后一次重新启动后到顺利驶离坡顶，用时21秒，在30秒内！”

监控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每个人的目光都在冰冷的规则条文与屏幕上那个刺眼的10.8厘米红色标记之间来回逡巡。

“安全边际呢？设计上的冗余呢？”年轻安全员无法接受，“这规则太死板了！这种情况应该给不合格，以防万一！”

“规则就是规则，是判定的唯一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