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这山上有酒?
几名年长的温家人一直略显惴惴地看着这边:是啊!是啊!
那人拿起桌上几只密封的瓶子,递给魏无羡:果子酒,山上摘的果子,自己酿的,很香……
四叔也很喜欢喝酒,他自己很会酿酒,特地酿的,试了很多天
因为温宁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速度很慢,反而不结巴了
那四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看着魏无羡,有些紧张
是吗?那一定要尝尝!
魏无羡坐到桌边,四叔赶紧把瓶子封口打开,双手递给他
魏无羡闻了闻:果然香
其他人随着魏无羡一起坐下,听了他的赞扬,个个仿佛受了莫大的表扬一般,喜笑颜开,纷纷动筷
头一次,魏无羡喝酒没有喝出来什么味道:(……一条路走到黑……黑吗?……)
(也不是很黑)
忽然间,浑身的神清气爽
五十个人挨挨挤挤坐了三桌子,筷子忽伸忽缩的,温情绕着圈子,给几位长辈和下属倒酒,的下属倒果子酒。温苑坐在外婆腿上,给她展示自己的新宝贝,用小木刀和小木剑对打给她看,老人家笑得没牙的嘴都打开了。魏无羡和那位四叔交流他们喝过的酒,热火朝天,最终一致认定,姑苏名酿天子笑为无可争议的绝品。盘子里的菜很快一扫而光,有人敲了敲碗:宁子啊,再去炒几个菜来呗!
多炒点,弄个盆子来装!
哪来的盆子给你装菜,总共就五个,都是洗脸洗脚的!
温宁不用吃东西,一直守在棚子边:哦,好。
魏无羡见有机会一展身手:且住。我来!我来我来!
你还会做饭?
魏无羡挑眉:那是自然。本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都还没吃过云梦的菜式吧?看我的。都等着。
众人纷纷拍掌表示期待。然而,当魏无羡一脸邪魅地把两个盘子端上桌之后,温情看了一眼:你以后给我离厨房滚远一点。
你吃嘛。不能光看样子的,吃了就知道好吃了。就是这个味儿。
吃个屁!没看见阿苑吃了哭成什么样子了吗?浪费食材。都别伸筷子,不用给他这个面子!
不到一个月,几乎所有世家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可怕的消息
叛逃江家、在夷陵另立山头的那个魏无羡,炼出了到目前为止最高阶的凶尸,行动迅速,力大无穷,无所畏惧,出手狠辣,能跑哮也能说人话。在夜猎之中所向披靡,风头无两。不免纷纷惊恐:未来的修真界不得安宁了!魏无羡一定会大规模炼制这种凶尸,妄图以邪道开宗立派,与众家争雄!
然而,实际上,炼尸成功之后,魏无羡感受到的最大用途是从此运货上山都有了一个任劳任怨的苦力。但是,根本没有人相信这一点,几次夜猎里出了风头之后,竟然有不少人真的慕名而来,希望能投奔“老祖”,成为他旗下的弟子。
这些人有天赋不高,走正途修炼无望的,也有底子不错却想进一步突破的,原本冷清廖落的荒山野岭,竟忽然门庭若市。魏无羡设在山脚下巡逻的凶尸都不会主动攻击,顶多只是把人掀飞出去再蚝牙响哮,无人受伤,围堵在乱葬岗下的人竟越来越多。有一次,魏无羡远远的看到一条“无上邪尊夷陵老祖”的长旗,喷了一地的果子酒,实在受不了,下山去毫不客气地把“孝敬他老人家”的供品都笑纳了,从此改从另一条山道上下进出。
这日,他正带着苦力在夷陵的一处城中采购,忽然,前方巷口闪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魏无羡目光一凝,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温宁一语不发,默默跟随。
随着那道人影,二人闪到了一间小小的院落。一进门,院子便被关上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出去
江澄站在他们身后。门是他关的,这句是对温宁说的江澄这个人十分记仇,对歧山温氏的恨意无限蔓延至上下。再加上温情和温宁姐弟救治期间,他都是昏迷状态,根本不能和魏无羡感同身受。温宁一见是他,立刻低头退了出去。
院子里站着一个女子,戴着垂纱斗竺,身披黑色斗篷。
魏无羡的喉咙梗了梗: ……师姐
听到脚步声,这女子转身取下了头上的斗竺,斗篷也解下来了。
斗篷之下,她穿的竟是一身大红的喜服
江厌离穿着这身端庄的喜服,脸上施着明艳的粉黛,添了几分颜色。魏无羡朝她走近两步:师姐……你这是?
这是什么?你以为要嫁给你啊?
你给我闭嘴!
江厌离张开手臂,给他看看,面色微红:阿羡,我……马上要成亲啦。过来给你看看......不过,只有我一个人,看不到新郎啦
魏无羡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他在江厌离礼成那日不能到场,看不到亲人穿喜服的模样了。所以,江澄和江厌离就特地悄悄赶到夷陵这边来,引他进院子,给他一个人看看,成亲那天,姐姐那天会是什么样子。
半响
我知道!我听说了......但是我可不想看什么新郎
他绕着江厌离走了两圈:好看!
姐,我说了吧。是真的好看
江厌离一向颇有自知之明:你们说了没用。你们说的,不能当真江澄无奈
你又不信我,又不信他。是不是非要那个谁说好看,你才信啊?
闻言,江厌离的脸更红了,红到了白白的耳垂,连朋脂的粉色也盖不住,忙转移话题:阿羡……来取个字。
取什么字?
我还没出生的外甥的字
礼还没成,这便想着要给未来的外甥取字了。魏无羡却不觉有异,半点也不客气,想了想:好。兰陵金氏下一辈是如字辈的。叫金如兰吧。
好啊!
不好,听起来像金如蓝,蓝家的蓝。兰陵金氏和云梦江氏的后人,为什么要如蓝?
蓝家也没什么不好啊。兰是花中君子,蓝家是人中君子。好字
你以前可不是怎么说的
是让我取不是让你取,你挑个什么劲儿。
好啦,你知道阿澄就是这个样子的嘛。让你取字这个建议还是他给我的呢。都不要闹了,我给你们带了汤,等一等。
她进屋去拿罐子,魏无羡和江澄对视一眼。须舆,江厌离出来分给两人一人一只碗,又进屋去,拿出了第三只小碗,走到门外
不好意思,只有小碗了。这个给你
温宁原本低头站着守门,见状,受宠若惊地又结巴起来了:啊......还、还有我的份?
他捧着那只给他盛得满满的小碗,不好意思开口说,谢谢,但是,他吃不了。给他也是浪费。死人是不会吃东西的。
江厌离却注意到了他的为难,问了几句,站在门外和温宁聊起来了。魏无羡和江澄则站在院子里。
江澄举了举碗:敬夷陵老祖
听到这个名号,魏无羡又想起了那条迎风招展、甚为霸气的长旗,满脑子都是“无上邪尊夷陵老祖”那八个金光摧琛的大字
闭嘴!
喝了一口酒
上次的伤怎么样
早好了
嗯
江澄顿了:几天好的?
不到七天,我跟你说过的,有温情在,不在话下。不过,你他妈还真恨
江澄吃了一块藕:是你先让他打碎我手臂的。你七天,我手臂吊了一个多月。
不狠点怎么像?反正是左手,不妨碍你写字。伤筋动骨一百天,吊三个月也不嫌多
沉默一阵,门外隐隐传来温宁磕磕巴巴的答话。
你今后就这样了?有没有什么打算
暂时没有。那群人都不敢下山,我下山别人也不敢惹我。没有冲突就没有危险,只要我不主动惹事就行了
不主动?
江澄冷笑:魏无羡,你信不信,就算你不招惹是非,是非也会招惹上你。要救一个人往往束手无策,可要害一个人,又何止有千百种法子
魏无羡埋头:一力降十会。任他千百种法子,敢到我面前耍,就统统碾碎
你从来就不听我任何一点意见。该有一日你要知道,我说的才是对的。
魏无羡一口气喝干剩下的汤,站起来
威风。了不起。不愧是夷陵老祖
魏无羡吐出一块骨头:你有完没完。
临别之际
不要送了。被别人看到就糟了
魏无羡点了点头。他明白,江家姐弟此来不易。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了,那他们之前做出来给别人看的戏就全白费了。
我们先走。
出了巷子,还是魏无羡行走在前,温宁默默尾随其后。
忽然,魏无羡回头:你还捧着那碗汤干什么?
啊?带回去……我喝不了,但是可以给别人喝......
......随便你吧。端好别洒了。
他回过头,心知,今后怕是又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以前熟悉的那些人了。但是……他现在不也是正要去见熟悉的人们吗?
魏无羡坐在茶楼一角,自甚自饮。
这座茶楼门外,迎风招展的幌子上,画着一个仙门家族的家纹,说明是那个家族旗下的产业,路过的玄门中人在街上众多茶楼酒肆之中看到熟悉的家纹,一般会选择光顾此店。
进到楼中来,几乎每张桌子上坐的都是能聊上几句的同行,谈性甚旺。
乱葬岗不养耳目,这一年来,魏无羡所知的所有外界信息几乎都是他亲自出马这样探听来的。
小万能是啊,不容易啊,那么大一座仙府,百年仙境,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重建起来的。
耗了这么多年,泽芜君含光君也是辛苦,总算不用再奔波劳累了。
魏无羡盯着酒杯中倒映出的自己的眼睛:(不知藏书阁外面那株玉兰花树如何?也重新栽了一棵吗?)
那几名修士继续闲聊
说起来,最近喜事还真多
你是说金麟台的满月酒是吧?我也去了,还喝了一杯。喷喷,兰陵金氏不愧是兰陵金氏,一个小婴儿的满月宴都这么大排场。
小婴儿他爹娘都是谁?能马虎吗?别说小金夫人的夫君不肯马虎,排场稍微小一点,她弟弟也不肯吧。想想金子轩和小金夫人成亲时的排场,更铺张!
魏无羡笑了笑
一名女修的声音传来:小金夫人真好命……这是前世放弃了飞升了才修来的好福气吧。明明不过是......
这微酸的碎语立即被其他的大嗓门盖过:金子轩儿子有前途啊!满月宴上让他抓东西,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玩意儿里挑,偏偏抓了他爹的剑,把他爹娘乐的,都说今后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大剑仙。我看,说不定这位就是未来的仙督哩
仙督?最近好像几大家族一直在吵这个事,吵定了吗?
有什么好吵的?总不可能一直一盘散沙群龙无首。设一位督领百家的仙首,我以为完全不错。
不太好吧,想想歧山温氏,要是真的有个仙督,万一再来......
这怎么能一样呢?仙督是由众家推举的。不一样不一样。
嘿,说是推举,大家心里清楚,来来去去还不就那几位争,轮得到别人么?而且仙督的位置只能坐一个人,那请问由谁来坐呢?
反正都是上头那几位要操心的,不关咱们的事。咱们这样的小虾米也管不了。
赤锋尊反对的很厉害吧,哈回金光善的暗示明示多少次了,金光善那脸黑的
哈哈......说到这个就可怜金光瑶,他爹每次要兴风作浪做什么事,他就绞尽脑汁鞠躬尽痒出谋划策。他爹搞砸了他还要站出来擦屁股,被赤锋尊骂的呀......
喋!他不是才因为穷奇道那件事儿被金光善骂了一顿吗?两面受气。哎,这样的儿子就是不受待见呀。
穷奇道什么事儿?夷陵老祖纵鬼将军滥杀无辜那事儿?那不是一年多以前的旧账了吗,怎么最近又翻出来了?
才过了一年多,就在别人嘴里演变成“滥杀无辜”了,魏无羡也是无话可说。
紧接着,另一人道:不是那件。是最近的。穷奇道闹凶啦。
众人纷纷奇道:穷奇道?那里能闹什么?不是老早就被兰陵金氏占了,准备该建成金星雪浪谷吗?在他们眼皮底下能闹什么,不是应该立刻就被镇压了?
就是因为没能被镇压,所以才凶!不知道吧?听说当初被夷陵老祖弄死的那几个督工,回来了!
魏无羡把玩酒杯的手一滞。
那人继续道:听说这几只恶鬼凶残无比,成日在山谷里害人,原本在那里劳作的许多修士都受伤了,兰陵金氏的人也拿它们没法子,山壁两旁刚刚刻上新的浮雕,还没种满金星雪浪,就被封住了山谷口,不让任何人靠近扔下就不跑了
那白衣人挑了挑眉,挑好了东西,步出灵宝阁。
没走几步,转入一条小巷,一道黑衣身影冒出来:公子,你买好东西了吗?
魏无羡把手中那精致的檀木盒抛给他,温宁一接,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是一枚白玉流苏坠子,玉色通透,柔光流转,若有生命。
真漂亮!
这么点漂亮的小东西可不便宜。你姐的钱买了身新衣服之后再买这个差点不够,反正已经一文不剩了,回去等着挨骂吧
不会、不会。公子给江姑娘的孩子送礼,姐姐不会骂你的。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她骂我,你记得帮我挡一挡
温宁点头:金凌小公子一定会很喜欢这份礼物的
这才不是我要送的礼物,不过是一个小配件而已,灵宝阁那些东西,除了好看,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温宁一怔:那公子你到底准备了什么礼物?
天机不可泄露。
哦
他果然没再问。结果魏无羡憋了一阵,自己憋不住了:温宁,这个时候难道你不应该继续好奇不已纠缠不休地追问下去吗?怎么能真的哦了一声就不问了?难道你不想知道是什么礼物吗???
温宁愣愣地看着他,终于反应过来: ……想!公子!你到底准备了什么礼物?
魏无羡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只小木盒,在温宁面前晃了晃,微微一笑
温宁接过打开一看:好厉害的银铃!
这个“厉害”,不是指它做工如何精美,虽说其纯净的银色和铃身上栩栩如生的九瓣莲在技艺上亦可说是登峰造极,但让温宁惊叹的,则是这小小一只银铃里所蕴含的强劲能量。
公子,这大半个月你关在伏魔洞里日夜颠倒不出来,就是在做这个东西?
不错。只要我那外甥一挂上这枚银铃,品级稍微差点的妖魔鬼怪都别想近得了他的身。你不能碰,你碰了估计也有会儿够呛
温宁点头:我感觉出来了。
魏无羡取出那枚流苏坠子,将它缀在银铃之下。两样事物搭配得极为美观,他甚为满意
不过,既然是参加金凌小公子满月礼,公子,你见到江姑娘的丈夫,可千万要忍住啊,不要和他起冲突……
魏无羡摆摆手:这个你放心,我自然有分寸。看在这次金子轩请了我的份上,我一年之内都不说他坏话了
温宁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之前金公子派人到乱葬岗下送请柬的时候,我还以为一定有诈呢,却原来是误会了,当真对不住他。看不出来,其实金公子也是个好人……
正午时分,二人途径穷奇道。
穷奇道在改建之后,早已改名,现在叫什么魏无羡也不知道,好像其他人也总是记不住,因此大多数时候仍是称之为穷奇道。初时,并未发觉异常,然而走到山谷中心之时,魏无羡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行人不应该这么少。
有异样吗?
温宁翻起白眼,片刻之后,落下瞳仁:没有。好静。
是有点太静了。
他甚至连往日里时常能听到的,充斥在耳边的非人嘈杂都捕捉不到一丝。
魏无羡心中警惕,低声:走!
他刚刚调转方向,温宁突然抬手,截住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支直冲魏无羡心口而来的羽箭!
魏无羡猛地抬头,只见山谷两旁、山壁之上,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里钻出来许多人。约三百来号,大多数穿着金星雪浪袍,也有其他服色的,皆是身背长弓,腰挎宝剑,满面警惕,全副武装。以山体和其他人为掩护,剑尖和箭尖,尽数对准了他。那支率先射向魏无羡的羽箭是为首一人射出的。定睛一看,那人身形高大,肤色微黑,面容俊朗,很是眼熟。
你是谁?
那人射完一箭,原本是有话要说的,被他这么一问,什么话也忘了,大怒:你居然问我是谁?我是——金子勋!
魏无羡立即想起来了,这是金子轩的堂兄,他见过这人两次。
他的一颗心直往下沉。原本心中充盈的都是要参加江厌离儿子满月宴的喜悦,而此时此刻,喜悦之情烟消云散,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他还不愿细想深想,不愿猜测这些人是为什么会埋伏在这里。
魏无羡,我警告你,立刻解了你下的恶咒,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追究计较。
魏无羡听得一怔。即使明知会被当作是抵赖,他也必须问清楚:什么恶咒?
果然,金子勋当他是在明知故问:你还敢装蒜?
他猛地扯开了自己的衣领咆哮:好,我就让你看看,到底是什么恶咒!
金子勋的胸膛之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洞!
这些坑洞小的小如芝麻,大的大如黄豆,均匀地遍布在他身体上,令人恶寒。
魏无羡只看了一眼:千疮百孔咒?
不错!正是千疮百孔!
“千疮百孔”,乃是一种极为阴险歹毒的诅咒。
当年魏无羡在姑苏蓝氏的藏书阁抄书时乱翻,翻到过一本古书,上面讲到这种诅咒时配过一副插图,图上那人面容平静,似乎并无痛觉,可身上已经长出了许多个钱币大小的黑洞。
一开始,中术者是没有知觉的,多半会以为只是自己毛孔变粗糙了而已。然而过不久,那些小孔就会变成芝麻大小,越到后面,坑洞越长越大,越长越多,直到全身都被大大小小的黑洞爬满,仿佛变成一个活筛子,骇人至极。而且皮肤表面生满了疮孔之后,诅咒就会开始往内脏蔓延,轻则腹痛难忍,重则五脏六腑都溃烂!
金子勋竟然中了这种令人作呕又难以解除的诅咒,魏无羡一时竟有些同情。然而,就算同情,他依旧觉得金子勋简直无脑
你中了千疮百孔,截我是什么意思?关我什么事?
金子勋似是自己也恶心看到自己的胸膛,合上衣服:除了你这惯会使邪魔歪道的贼子,还有谁会对我下这种阴损刻毒的东西
(那可多了去了,难不成金子勋以为自己人缘很好?)
但他还不想直白地说出来激怒金子勋,恶化事态:金子勋,我不玩儿这种阴沟里的把戏。如果我要杀谁,我就会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是死在我手上的。而且,如果我想要你死,你会比现在难看一千倍
你不是很狂吗?敢做不敢认了?
不是我做的,为什么我要认?
金子勋目露凶光:先礼后兵,既然你不肯回头是岸,那我也不客气了!
魏无羡顿住脚步:哦?
“不客气”的意思很明显。
解开千疮百孔的方法有两种。除了让施咒者自损道行,自行撤回诅咒,还有一个最彻底的解决办法:
杀掉施咒者!
魏无羡蔑然:不客气?你?就凭你这几百来号人?
金子勋一挥手臂,所有门生搭箭上弦,瞄准了山谷最低处的魏无羡和温宁。魏无羡也将陈情举起,笛音尖锐地撕破寂静的山谷。
然而,静候片刻,没有任何响应之声
这整片区域我们都早就清理过了,就等着你过来,你再吹也召不来几只帮手的。这里,就是为你精心准备的葬身之地!
魏无羡冷笑: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他说完,温宁便举手,拽断了脖子上挂着一枚符咒的一条红绳。
这条红绳断裂之后,他的身体晃了晃,脸上肌肉开始逐渐扭曲,从脖子往面颊爬上数道黑色裂纹。突然仰头,发出长长一声非人的咆哮!
这埋伏的三百多人里不乏夜猎场上的好手,从没听过一具凶尸能发出这样恐怖的声音,不约而同脚底发虚。金子勋也是头皮发麻,一扬手臂,下令
放箭!
箭如暴雨!
温宁徒手劈裂一块山石,将之高高举起,尽数挡住利箭。箭雨落完之后,一百多名修士跃下山壁,朝山谷地势中的两人杀来。魏无羡后退几步,忽一闪避,错身避过一道了剑锋的偷袭。
金子勋已趁温宁应付那一百多人时袭了过来。他见魏无羡没有佩剑,只有一管已暂时起不了作用的笛子,大笑:这便是你狂妄的代价,没有剑在身侧,看你还能如何反抗?
魏无羡甩手便是一排燃烧着绿焰的符咒,打得金子勋剑光一阵黯淡,金子勋刚笑完便吃了一惊,连忙专心应付。两人在近处斗了一阵,魏无羡的袖中忽然甩出了一样东西。他目光一凝,心叫不好。
那样东西正是给金凌准备的礼物,他因为太重视,怕乱扔压坏了,又时不时就想拿出来赏玩一番,只浅浅收在了袖子里,此时在激斗中却不小心甩了出来,直直朝金子勋飞去。金子勋以为是暗器毒|药之流,本想躲开,但一看魏无羡神色大变,改变主意一把抓住。见是一只精致的小木盒,木盒上刻着一行小字,写的是金凌的名和生辰八字。金子勋先是一怔,随即明白,哈哈大笑起来。
魏无羡沉下脸,一字一句道:把东西还来
金子勋举了举那小木盒,嘲讽道:这是给阿凌的礼物?
温宁在前方不远处,以一当百,杀得昏天黑地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能参加阿凌的满月宴吧?
这一句话,让魏无羡的手微微发抖。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喝道
都住手!
一个白衣身影轻飘飘地跃下山谷,挡在了魏无羡和金子勋之间。金子勋一看来人,失声道:子轩?你怎么来了?!
金子轩一手扶在腰间剑柄上,怒道:你说我来干什么!
阿瑶呢?
金光瑶是本该出现在此为他助阵的帮手。去年他还对金光瑶十分瞧不起,颇为轻贱看低,但如今两人关系改善,今非昔比,便唤得亲近了
我把他扣在金麟台了。若不是我看他神情不对撞破了他,你们便打算这样乱来吗?你中了千疮百孔,怎么完全不告诉我,一声不吭就要干这种事!
金子勋身中此千疮百孔恶诅之事,实在难以启齿。一来他原先相貌体格都不错,素来自诩风流,无法容忍被人知道他中了这么恶心难看的诅咒;二来中咒就说明他修为不够,灵力防卫薄弱,此点更不便为外人道。因此,他只将中咒之事告诉了金光善,求他为自己寻找最好的秘咒师和医师。谁知医师咒师都束手无策,恰好金凌满月宴将至,金子轩竟然主动邀请了魏无羡。金光善原本就不怎么乐意,于是建议金子勋将计就计,在魏无羡赴宴的路上将其截杀,这样也不用让他上金麟台了。魏无羡是江厌离的师弟,而金江夫妻恩爱,金子轩几乎什么破事鸟事都要和妻子唠叨一番,几人担心他走漏了风声,魏无羡不来了,是以他们一直瞒着金子轩。这事说到底有些不厚道,见事情败露,金子勋也有些心虚,但终究性命重要
子轩,嫂子那边你先瞒一瞒,回头我解了身上这些东西再来给你们赔罪!
当年魏无羡见金子轩最后一面时,他还是一派少年的骄扬之气,如今成家后却瞧着沉稳了不少,说话亦掷地有声,沉着脸道:此事还有转圜余地,你们都暂且收手。
金子勋又怒又躁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转圜的,你是没看见我身上这些东西吗?!
看他似乎又想掀衣露那一片坑洞的胸膛,金子轩忙道:不必!我已听金光瑶说过了!
既然你都听他说过了,就该知道我等不得了。难不成你看他是嫂子的师弟,为了嫂子就不管兄弟死活了?!
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你身上的千疮百孔又未定是他下的,何必如此急躁!魏无羡毕竟是我请来参加阿凌的满月宴的,你们这样行事,置我于何地?置我夫人于何地?
他参加不了才是最好!魏无羡是个什么东西,他也配参加我们家的家宴?谁沾他谁就一身黑水!子轩你请他来,就不怕今后你跟嫂子还有阿凌一辈子都多了个甩不掉的污点?!
你给我住口!
金子勋心中气愤,手中一用力,那只装着银铃玉穗的小木盒,顷刻间便被捏得粉碎!
魏无羡亲眼看着他掌中之物化为齑粉,瞳孔急剧缩小,一掌打向金子勋。而金子轩还不知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扬手拦住他这一掌,喝道:魏无羡!你够了没有!
魏无羡胸口急剧起伏,眼眶赤红。金子轩与金子勋二人毕竟是从小便熟识的堂兄弟,有一二十年的交情,此时他确实不好向着外人说话,而且他也实在不喜欢魏无羡这个人,定定神,道:你先让这个温宁住手,叫他不要发疯,别把事情再闹大了
魏无羡沙哑着声音: ……你为何不让他们先住手?
四下一片不依不饶的叫嚣和厮打。金子轩怒道:这个时候你还这么强硬做什么?都冷静下来,先跟我上一趟金麟台,理论一番老实对质,把事情说清楚了,只要不是你做的,自然无事!
收手?只要我现在一让温宁收手,立刻万箭齐发万剑穿心死无全尸!还上金麟台理论?
不会!
魏无羡嗤笑道:不会?你拿什么担保?金子轩,我有个问题,你一开始邀请我,当真不知道他们要截杀我的计划?!
金子轩一怔,怒道:你!魏无羡,你——你疯了吧你!
魏无羡强压着一股滔天的恨火,冷冷道:金子轩,你给我让开。我不动你,但你也别惹我
金子轩见他执拗不肯低头,突然出手,似要擒他:为何你就是不肯稍微服软一次!阿离她……
他堪堪朝魏无羡伸出手,就听到一声沉闷的异响。
这声怪响太近太近,金子轩怔了怔。低下头,这才看到了洞穿自己胸口的那只手。
不知什么时候,温宁已经来到他们身边,面无表情的半边脸上,溅上了几滴灼热且刺目的鲜血。
金子轩的嘴唇动了动,神情有些愣愣的。但是,还是坚持把刚才没说完的那半句话接着说下去了: ……她还在等着你去金麟台参加阿凌的满月宴……
魏无羡脸上的神色也是和他一样愣愣的。一时半会儿,他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怎么瞬息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不对
不应该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温宁将刺穿金子轩胸膛的右手抽出,留下了一个透心凉的窟隆。
金子轩的脸看上去很难过地抽了抽,似乎觉得这伤势没什么大不了,自己还可以站着。但终究是膝盖一软,率先跪了下来。
惊恐万状的呼号声在四下高低起伏。
鬼……鬼将军发狂了!
杀了,他杀了,魏无羡让鬼将军把金子轩杀了!
金子勋大吼:放箭!还愣着干什么!放箭啊!
然而,他一回头,一道黑色的身影鬼魅般地逼近到了身前,喉间一紧,被一只青筋暴起的苍白大手扼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魏无羡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是
不是的
我刚才明明有好好控制住温宁的
就算温宁已经被我催成了狂化状态,我也应该控制得了的!
明明一直以来都能完美控制住的。
他根本没想杀金子轩的。
他完全没有要杀金子轩的意思!只是在刚刚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没能控制住……忽然失控了!
金子轩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向前倾倒,平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一生都高傲自大,极为看重自己的外表和仪态,爱好洁净,乃至有些轻微洁瓣,此刻却侧脸朝下,狼狈万分地摔在尘土之中。脸上的点点鲜血和眉心那一点朱砂,是同一个殷红的颜色。
盯着他渐渐失去光采的双眼,魏无羡脑中混乱一片。四周已沦为一片惨叫四起的血海,可他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心头一个疯狂质问的声音:
你不是你有数的吗?
你不是说自己控制得住吗?
你不是说绝对没问题,绝对不会出差错的吗!!!
魏无羡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猛地睁开双眼。
眼前看到的,是伏魔洞漆黑的窍顶。
温情和温宁都在伏魔洞里。
温宁的瞳仁又落回了眼白之中,已经脱离了狂化状态,似乎正在和温情低声说话,见魏无羡睁开眼睛,默默跪到了地上。温情则红着眼睛,什么都没说。
魏无羡坐了起来。
沉默半响,心中忽然翻涌起一股汹涌的恨意。
他一脚端到温宁胸口,将他端翻在地。
温情吓得一缩,握紧了拳头,却只低头抵嘴。
魏无羡响哮:你杀了谁?你知不知道你杀了谁?!
恰在此时,温苑头顶着一只草织蝴蝶从殿外跑进来,喜笑颜开:羡哥哥……
他本来是想给魏无羡看他涂上了新颜色的蝴蝶,然而进来之后,他却看到了一个犹如恶鬼的魏无羡,还有港在地上的温宁,一下子惊呆了。魏无羡猛地转头,他还没收住情绪,眼神十分可怕,温苑吓得整个人一跳,蝴蝶从头顶滑落,掉在了地上,当场大哭起来。四叔赶紧楼着腰进来,把他抱了出去。
温宁被他一脚端翻之后,又爬起来跪好,不敢说话。魏无羡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吼道:你杀谁都行,为什么要杀金子轩?!
温情在一旁看着,很想上来保护弟弟,却强行忍住,又是伤心又是惊恐地流下了眼泪。
你杀了他,让师姐怎么办?让师姐的儿子怎么办?!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他的吼声在伏魔洞中喻喻作响,传到外面,温苑哭得更厉害了。
耳中听着小儿远远的哭声,眼里看着这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温氏姐弟,魏无羡的一颗心越来越阴暗:你们问心自问我这些年来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座乱葬岗上?为什么我就非要遭受这些?我当初是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别人是怎么看我的?我究竟得到什么了?我疯了吗?我疯了吗?我疯了吗!(若是我一开始没有选择这条道路就好了!)
忽然,温宁低声:……对……不起!
这是一个死人,没有表情,红不了眼眶,更流不了眼泪。可是,此时此刻,这个死人的脸上,却是真真切切的痛苦。
他重复道
对不起
都,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
听着他磕磕巴巴地反复道歉。忽然间,魏无羡觉得滑稽无比
(根本不是温宁的错)
(是我的错)
(发狂状态下的温宁,只是一件武器而已。这件武器的制造者,是我。听从的,也是我的命令)
(那时剑拔垮张,杀气肆虐,再加上我平时在温宁面前从来不齐于流露对金子轩的敌意,是以金子轩一出手,无智状态下的温宁,便将他认作了“敌人”,不假思索地执行了“屠杀”的命令)
(是我没能控制好这件武器。对自己的能力太自负。也是我,忽略了至今为止所有的不祥征兆,相信自己能够压制住任何失控的苗头。 温宁是武器,可他难道是自愿要来做武器的吗? 这样一个生性怯弱、胆小又结巴的人,难道以往他在我的指挥下,杀人杀的很开心吗?)
(当年他得了江厌离馈赠的一碗藕汤,一路从山下捧上了乱葬岗,一滴都没撒,虽然自己喝不了,却很高兴地看着别人喝完了,还追问是什么味道,自己想象那种滋味。亲手杀了江厌离的丈夫,难道他现在很好受吗? 一边把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一边还要向我道歉)
魏无羡掀着温宁的衣领,看着他惨白无生气的脸,眼前忽然浮现出金子轩那张沾满了尘土和鲜血、脏兮兮的面容,同样也是惨白无生气
魏无羡还想起了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才嫁给了心上人的江厌离,想起了金子轩和江厌离的儿子,阿凌,那个被他取过字的孩子,才一丁点大,出生满七天,看到他父亲的剑就会笑,把他爹娘都高兴坏了。再过两天,就是他的满月宴了。
怔怔地想着,想着,魏无羡忽然哭了: ......谁来告诉我...... 我现在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