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国中语文老师年纪很大，穿着妥帖的衬衫西装，上课时架一副考究的小圆眼镜。
他总是对我们说，读书，只有读书才能使人不至陷于虚无主义的漩涡。
我那时年纪小，对他口中的虚无主义一知半解，同桌听得漫不经心，觉得此等聱牙诘屈的事物离我们很远，随即拿起笔，轰轰烈烈地投身于二元一次方程。
老师依然在讲，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听进去，但我注意到游秦，他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端详平放在桌上的课本。
游秦的手很好看，白皙，骨节分明。上体育课他打篮球，场下的女生拿着矿泉水，大多数是给他的。他人气太高，我在人群外试了几次，没挤进去，于是干脆放弃。
比赛结束，游秦和队友互相击掌，边聊天边往场外走。他长得高，不费吹灰之力就看见我，那些争相给他递水的女生还没来得及上前，他双手卷成喇叭状，大声冲我喊。
奉眠，我的水呢。
我和游秦青梅竹马，一个院里长大，对彼此了解颇深，我知道他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常有女生给他写情书，大胆一点的会当面告白，但结果无一例外。
我把矿泉水放在脚边，冲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自己过来拿。今天太阳很大，风也很大，我丢下孤零零的矿泉水，决定去小卖部买冰棍。
游秦研究各类书籍，对语文老师挂在嘴边的“虚无主义”有一套自己的想法，他呶呶不休、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像打一场拉锯战，要把我也拢进去，我说我是文盲，你说的我听不懂。他拿出学校统一发的草稿纸，还没下笔，我盯着他的发旋看了几秒，给他一记爆栗。
游秦，文盲不识字。
放假时我到处溜达，乘车去很远的河边钓鱼，周围很安静，偶有窸窣的落叶声。游秦百无聊赖，他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数十分钟内鱼钩几次浮沉，而我闭着眼睛，他形容我像在坐禅，我不否认，因为放在旁边的竹篓空空如也，这证明我确实没有钓鱼的心思。
临近傍晚，我们去吃饭，游秦扼腕叹息，我明白他的想法，如果我能钓上几条鱼，再去附近找些柴火，那么他将获得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但我沉默，过了一会，我出声提醒他，你还记不记得你上次烧了厨房被阿姨赶出来的事？游秦把头摇成拨浪鼓，表示他没印象，一定是我记错了。
好吧，我说。我们沿着河岸胡乱地走，深一脚浅一脚在草地上踩出印子，吹来和缓的风，卷起游秦乖顺的短发，我存心恶搞他，故意将碎石踢到他脚边，以期他被绊倒，最好摔到河里去。天气清凉，水也清凉。这寂静像是从别处迁来，一如未开封的笔记本，躺在收纳袋中，崭新未用。
学校很少停电，黑暗使得晚自习中断，争分夺秒的人站在走廊上就着稀疏月光看书，但更多的人聚在一起讲鬼故事。游秦觉得乏味，而我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发呆，他问我要不要逃课，我说现在没上课，所以我们不算逃课。
夏夜明亮，我张开双臂，踩在斑马线上，远处桥洞下有成片的植物，在顽固水垢的围追堵截下依然肆意生长，我觉得这很有趣，逃课很有趣，观察默默无闻的百态也很有趣。游秦拍拍我的肩，问我想喝酒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露出笑容，很认真地说，未成年不能饮酒。
那之后我们毕业，上了高中，没有念叨“虚无主义”的语文老师，游秦看书，继而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被迫放弃文盲的马甲，和他一起探讨，我们常有争吵，我说我有铁一样的意志，坚决不会被你的歪门邪道所左右。游秦冷笑，是吗，那你赶紧去寺庙求个签，保佑铁一样的意志宁折不弯。
我在游秦满十八岁那天给他写了一封信，其中大半在扯犊子，谈天谈地谈今天会不会下雨傍晚的月亮圆不圆，少数几行假装正经，劝他回头是岸不要再试图将我拉入他的思想圆圈，笔锋一转，我说天地不老月长留，说春风不改旧时波，说你可以喝点酒，我加粗“点”字，意思是量力而为，因为你要是喝醉了，我一定不会管你。
游秦收到信，思忖片刻，问我可不可以抽烟。我说你自己决定，但我觉得你不会喜欢那个味道。
游秦人缘好，礼物在课桌上堆成一座小山，他囫囵收拾，拉我直奔校外的杂货铺。他动作生疏，煞有介事夹着烟，我估计那是从某部影视剧中学来的。但游秦最终后悔，我在他的咳嗽声中笑弯了腰，他双手撑在膝上，决定从此和香烟分道扬镳。
高考结束后我们打暑假工，攒了一笔钱，办了签证，在世界地图上放一枚骰子，将接下来两个月的路线交由命运裁夺。等待骰子落地的瞬间像拆盲盒，我们战战兢兢，生怕睁开眼看到那四四方方的物什砸在冰岛或马萨瓦上。但结果顺利，我和游秦长舒一口气，互相击掌表示祝贺。
大学时我主修法律，游秦则一头扎身于社会学，他最常待的地方是图书馆，虽然一本同源，但我们针锋相对，有分歧便唇枪舌剑，结局是室友在旁边劝架，掏出手机疯狂给我推送美食，我在响个不停的提示音中沉默几秒，对游秦说你饿不饿，我们可以去吃饭，吃完再吵。
游秦依然打篮球，给他送水的女生一年多过一年。我懒，校园大，球场远，于是发给他发消息，知识就是力量，我正和厚度三厘米的法条作斗争，目前进度一比十，等我什么时候看完，就什么时候给你送水。
我义正言辞，当然是在扯淡。等游秦拎着外套来找我，看到刚喝完的奶茶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投向垃圾桶的怀抱，而法条进度则被按了暂停键，单调页码像被主人抛弃在路边的猫，孤零零的，委屈又可怜。
院内举办图书分享会，游秦擅自帮我报了名，我说我社恐，你赶紧把报名表给我，碎纸机就在旁边，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但那张薄薄的纸被他举得高，我够不到，挣扎无果，只能妥协。我慢悠悠地准备，慢悠悠地写稿，游秦帮我找资料，同时给买我各种口味的甜品，这段时间里我们成功跑遍校内外所有的餐馆、便利店和小摊贩。过后游秦反思，专心致志，虽然他态度诚恳，但我望了望刚刚收到的获奖通知，心情不坏。我夸自己善良大方，这点小事无足挂齿。他点头称是，然后悄悄在我的读书笔记旁画了个猪头。
我读富勒《法律的道德性》，和游秦讨论自然法学派，但我看出他心不在焉，黑眼圈很重。他仰头靠在椅背上，说室友异地恋，且分享欲强烈，口若悬河，搅得他睡眠质量直线下降。
我沉思片刻，打开备忘录，将竖状时间轴往前调了两年，然后把手机递给他。
〈 异性的吸引力，在很多情况下，就像是宇宙的重心力，因为，这两种力都随着距离的缩短而减弱。如果说，一个是在改造一切物体运动的话，那么，另一个则在持续改造一切精神运动。只有在下述情况下，它们才截然不同：重心力和阻力可以平衡相处，而异性吸引力则往往随着阻力的增强而更加强烈旺盛。〉①
距离就是他们之间的阻力。我说。
游秦叹气，继而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他说自然法学派所笃信的事物美丽、好看，他很喜欢。我拿起笔写字，等待他接下来的话，但过了一分钟、两分钟，我抬头看他，面露疑惑。
我们是例外吗。游秦出声。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我马上理解，距离是阻力，当距离消弭，曾经鲜活的感情变得沉重难忍、毫无生气，让人联想起景区门口排着的长队，又像放久变质的面包，味同嚼蜡，枯燥无趣。
那么时间呢？
时间也是阻力。我回答。
但这两者都因人而异，我坚信我们是例外。
大四时游秦确定读研，而我想尝试工作，我说我不知天高地厚，要去体验社会的险恶。游秦笑，那你加油，如果撑不住了，说不定可以回来当我的后辈。我挥拳致意，像武士高举兵器，大声喊就是饿死街头也绝不当游秦的后辈。
天气很好，三三两两穿学士服的人聚在草地上拍照，游秦和许多人拍照，我也和许多人拍照，闪光灯应接不暇，我笑了太久，表情有点僵，于是开溜，树荫下很凉爽，冰棍很好吃，蝉鸣很聒噪。
游秦从我身后出现，将我戴得歪歪扭扭的帽子摆正扶好，问我如何看待“理想”，我有些莫名其妙，但如实回答。我说理想虚无缥缈，代表人们对未来的想象和希望，但很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臻于完善的事物。
游秦听完，煞有介事点点头。你说的对，所以你的理想型是什么？
我翻白眼，觉得游秦弯弯绕绕，他从前不喜欢弯弯绕绕，转了一圈回到原点，他还是选了最不直白的方式。
我没有理想型，我对被冠于“理想”二字的任何事物不抱希望。我忠于现实，因为它客观存在。我看过的书在那里，我吹过的风在那里，我踩过的月光亘古不变，我路过的河流生生不息。那些我所见过、听过、说过、碰过的客观存在构成我心目中的现实。如果一定要对遣词造句做出更改，我会把“我”改成“我们”。
我们对很多概念进行争论，莫衷一是，各执一词，但唯独这次，我偃旗息鼓。游秦说。
理想和现实并非永远背道而驰，因为你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只要我伸出手，理想就能成为现实。
①出自贝卡里亚《论犯罪与刑罚》
——
20210407/陈影白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