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的海风徐徐拂过，托起一簇簇深蓝渐次碎作一捧捧白浪，吹椰叶在橘红色天幕下起起伏伏。夜色还未完全覆上被夕阳映作暖金色的沙滩。
距海浪与金沙的交界不远处，错落摆放着几十张折叠桌，每张折叠桌两侧各有一把沙滩椅，其上早已坐满正笑语声喧的人。数排折叠桌的前方就地搭起舞台，台上铺了白金纹样相间的布，其后的沙地上竖置一张尚黑着幕的LED大屏。
周瑜正对着手机镜头擦去额上细汗顺带整理发型，偏偏就在此刻，人群四近预先亮起的灯忽而不约而同地熄灭。他急急转向身旁的吕范，蹙眉道：“你可是说场地准备万无一失啊，什么情况？”
“懂不懂什么叫舞台效果，什么叫欲扬先抑，什么叫罗曼蒂克？”吕范在一片黑暗中不紧不慢地摘下墨镜搁回桌上，而后将食指抵在唇上轻声回道，“安静，马上就要开场了。”
周瑜追问的话还未及出口，一道清亮的女声倏然入耳，点亮了四周缠绕着椰树的圈圈灯带上的无数颗星，面前的LED大屏随之亮起一片浅蓝，而后渐渐浮现一行歌词——
We were both young when I first saw you.
待一句唱毕，屏幕上色彩变作深蓝，歌词亦随之向后接续。
I close my eyes and the flashback starts.
歌声一落，歌词再变，背景色又切换作橙红。
I'm standing there on a balcony in summer air——
“是……三个班的班服颜色？”甄姬很快反应过来，语气中带着赞许，“可以啊，这个想法很巧。”
“不不不，这几种背景色是班长选的。”曹操闻言忙摆摆手，很快复自豪地笑道，“不过纯色背景加字幕的形式确实是我提的。”
“等一下！”曹操话音刚落，便听周瑜拍桌怒道，“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把吴班放在最后啊！”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这个当然是抽签——”
“噗……”曹操还未出口的话被一声轻笑无情地打断。周瑜皱眉，移眸向声音来源处，果见身侧的诸葛亮掩面而笑，同样看向他的眼神中更是藏不住的笑意。
就在下一刹，阵阵笑声也浪潮般席卷整个沙滩。直觉告诉周瑜，屏幕上在播放的画面绝对有问题。他赶忙转回头去望荧屏，只见其上是一个两鬓别着生了绿叶的树枝的紫发少年，正蹲在草丛里四下张望。
正和诸葛亮打听典礼流程的曹操身前忽而投下一道阴影。他抬首，但见面前的周瑜那保养得极好的面上此刻正现出他从未见过的阴沉脸色；再配上他那出于礼貌而上扬的嘴角，直教人寒意彻身。
“……给你十秒，说服我不动手。”
“哈哈哈哈，息怒息怒。”曹操不动声色地把他已经抬到半空的手往下按了按，“你先往后看嘛。”
周瑜压下怒火，转回头去，却见方才的照片已然消失，屏幕上呈现的是他百日誓师时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照片。恰逢那日天朗气清、光线正好，学校为给校园公众号供稿又请了专业摄影师，用周瑜的话说，这张照片倒也还原了自己七八分的美貌。
他心中气恼方略略消去，忽见屏上照片再换，是陆逊站在幼稚园里吴班的讲台上微笑着作自我介绍时的照片。他那张幼稚园时的照片与之对比，无论从角度、动作还是画面效果的角度来看都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你还有五秒考虑一下你的遗言。”
眼见那压抑着盛怒的笑容再度回到周瑜面上，曹操知道大事不妙：“两句话，行不行？”
周瑜一声冷笑，站在他面前等他说下去。
“第一，总的班级出场顺序吴、魏、蜀也是抽签决定，每个人的出场顺序都是随机的；第二，每个人的单人照一律用能找到的、拍摄时间最早和最晚的各一张，而你第一张照片的提供人是孙权。”
“……有最后一句话就够了。”
曹操望着周瑜向吴班坐席远去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叹一口气：“唉，费尽心思剪的暖场视频，周瑜竟然不领情。”
意料之中地，刘协没从发话者的面上读出分毫失落。心知曹操个性如此，他也只得笑着摇摇头。
事情的开端要说回两周前。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两人同时收到诸葛亮发来的活动策划邀请——不少同学都对校办的颇显形式主义的毕业典礼深感遗憾，于是刘备牵头，拜托诸葛亮协助在各班邀请同学帮忙，筹办一场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毕业典礼。
他得到的自然是异口同声的肯定答复。不过几天，策划组顺利成立。曹操平日总不时生出些奇思妙想，又因个人兴趣自学了视频剪辑；刘协兼任本年级的学生代表，U盘中有全年级活动照片的备份，可以提供素材支持。两相合计，节目负责人周瑜便将二人划归暖场视频的制作组。
当然，想做出一个足够承载大家一起走过的十二年的暖场视频并不容易。素材齐全、直入正题、简明易懂、引出开场……要同时做到这些的难度，基本上可以和大白天在学校看清孙权的正脸一争高下。刘协家在曹操每日从球场回家的路上，因此两人每日午后的会合地便改在刘协家中，当面商议疑虑、敲定方案、着手剪辑。
视频的配乐《Love Story》，起初是刘协提出的。曹操初听后问他，这首歌讲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感情，为什么选它作为毕业典礼的暖场视频配乐？
刘协解释，歌名中的的“love”未必仅指对心上人之爱，它亦可兼有对盛夏美景之爱、对青春年华之爱、对追逐自由之爱。它丰富的含义，一如这一场毕业典礼——虽标志着离别，可离别的含义同样有千千万万种：可以是互道珍重，可以是相愿圆梦，可以是共赴前程，可以是顶峰再聚……
“我讲这么多，就是想说……”
“没有人规定离别就该伤感？”
一人归结，一人恍悟，二人的话音一刹交叠。
确立了剪辑的中心思想以后，视频制作速度就按了倍速键。在那一方临窗的小小桌案上，视频分镜的草稿垒起一叠又一叠，存满照片的U盘换了一个又一个，待办清单上的条目划去一项又一项……日历终于翻到定稿、审片当天。两人一同坐在桌前，电脑屏幕上的照片一张张切换，伴音乐翻开往事——十二年，听起来很长很长，在那个阳光正好的午后站在终点回望，却恍觉只如一瞬。
“在想什么？”
耳边毫无征兆地响起的人声猛然把刘协从回忆拉回现实。刘协转过头，原是本与自己分居折叠桌两侧的人不觉间绕到自己身后，探身向他，附耳低声道：“好歹也是花了两周一起做出来的视频，竟然没有在认真看吗？”
“啊……抱歉，是有点走神了。”刘协答话间坐起身来，而后复将视线移回仍在播放着视频的LED大屏，“我在想，这两周下来，确实不容易啊。”
他语罢侧眸，人群的笑闹声不歇，或指屏幕畅快而笑，或无言中执纸巾擦泪，或与身边同伴聊起画面中掠过的一帧帧过往。
“还好，现在看来，都值了。”
曹操听罢他的话，即不拘笑道：“那当然！我从剪完视频那一刻，就能想到大家看的时候反应会有多热烈！”
刘协方欲答话，发觉口袋中手机振动不止，拿出手机一看，年级群里已经涌出几百条消息，因而笑将手机递与曹操：“那你可真是未卜先知。”
两人正目不暇接地翻着群聊里的聊天记录，忽听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来，原是坐在两人前面一排、纷纷回转身来的其他策划组成员。
“非常罗曼蒂克，没发现你们魏班也这么有艺术细胞啊！”
“整理的照片好全啊，工作量很大吧……辛苦啦！”
“画面效果很不错，审美很到位。”
“视频节奏恰到好处，音乐和剪辑配合得相当不错。”
“咳，虽然选照片的技术很不怎么样……但是视频还是非常棒的。”
一声声夸赞入耳，曹操感动得瞬间进入热泪盈眶、无以言表状态。正在此时，他忽觉手臂被轻碰，见刘协手执一杯椰汁递与自己。
曹操顿时会意，接过杯来，却是笑着侧过身，执盏向刘协：“先敬我们，完美收官！”
刘协愣然片刻，也即一笑持杯，与他手中的玻璃杯相碰。
尔后曹操方转身，面向策划组众人，手执杯伸至众人中间：“大家都辛苦，为开场顺利干杯！”
六七个晶亮的玻璃杯一刹相碰，琅珰作响。一杯杯椰汁被饮下大半，凉爽的口感带来独属于夏日的快意。杯壁澄净透明，辉映着视频中娓娓道来的、他们说不完的流年往事。
这一杯，敬天高海阔，敬自由无羁，敬无复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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