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阿福手里的铜盆掉落在地,盆里兜着的水洒在了铺着棉缎的椅子上,他急忙抽下缎垫子用麻布拍擦着。忽闻楼上传来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嗖的将垫子藏于身后,对楼梯上站立的人憨笑。
那人穿着暗紫色的外衣,衬得肤色更白净。
金俊绵对他的小动作不以为然,反倒是注意到了桌上整齐叠放着的红绸布,和桌脚边堆着的还未拆拢的灯笼。
金俊绵伸手掰着指头算,疑惑道,“我记得……后日才是小正月?”
“葛姨太说早些备着,免得又像前年,东一摞西一堆的。”阿福捏着嗓子,一手捏着兰花指舞着学葛姨太的摸样,逗乐了金俊绵。
金俊绵从楼上下来,手摸上柚木扶手,他不经意的抽了抽眉角,冰的疼手。初雪时还不算太冷,现正雪中期,待到十五之后,真正有刺骨寒意的融雪时分就要来了。
阿福看着金俊绵下楼来,偏偏坐在没有铺垫子的椅子上,他慌忙将手里水湿的垫子放在桌旁,拎起茶壶,翻过杯子往里倒着热茶,笑的十分狗腿。
金俊绵故意睨着眼笑道,“怕什么,我又不是葛姨太。”
“少爷今个儿心情不错?”
阿福见他平时少有这样调侃自己,除非金俊绵心情好的时候。
金俊绵愣了一下,“是吗?”
哪有人心情好不好自己不知道的?阿福瞅他懵懂的样子,好像他还真的没察觉到。
平日早晨遇见金俊绵时,他眼里仿佛是,阿福的老母亲说她老家滁州的河,河上那在冬日里化不开的雾。
今早就不同了,像雪消后的石板路,清清凉凉,有春意。
原本金俊绵以为经过昨晚一事,自己接下来的无数个漫漫长夜,都会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可也不知怎么的,竟然一夜无梦到天微亮。
金俊绵端起茶杯,吹了吹面上的热气,刚尝一口还未咽下,李四就来了,敲了三下门,说道,“少爷,吴家小少爷来了。”
“咳咳咳……”
阿福赶忙接过金俊绵手里的茶杯,麻利地递上方巾。
金俊绵掩着嘴角,呛到气管里的热水,烫的他眼泪都要出来了。吴世勋这死孩子,没个征兆,说来就来了。
前一刻,李四少爷屋门前,伸出的手稍微停顿了一下,不是因为曲着的手指有些冻僵了,而是他不知该怎么措词。
是该说‘吴家小少爷已经来了’,还是‘吴家少爷到这了’呢?
最后他还是决定怎么顺嘴怎么说,反正意思都一样。是没料到,他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了一阵咳嗽声。
李四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看身后人的反应,与此同时,屋内人拉开门带起的一阵风打在李四脸上。
吴世勋也没管回廊椅上的积雪,就那么大大咧咧的坐了上去,面朝着金俊绵的屋子,耳闻屋里咳嗽声,好奇的歪着头。
就这么对上了视线,金俊绵愣了一下,哐——把门关上!
他还以为吴世勋才刚到大门外,却没想到是在他的屋门外。
被这声惊的吴世勋和李四,同时怔了怔身子。
不到半刻,门轻轻被拉开,金俊绵就从屋里走了出来,多了条围巾。他对着吴世勋道,“我们去独院说。”
吴世勋站了起来,小幅度地跺了跺脚,笑着挨到金俊绵身边。
他的屋子在南面,独院在西面,需要转过几个长廊。离下人住的厢房远些,所以清晨人甚少,几乎不见。院落里的枯木上盖着雪被子,呼吸间都是雾气。
金俊绵没说,不知为何,他看见吴世勋将双手放在裤袋里,翘着腿坐在那,整个人懒懒散散地倚着柱子,围着他送的围巾。这般,便会突然心跳加速。
“冷吗?”吴世勋凑到金俊绵耳边说道,“我有个好主意。”
他的气息蹿进金俊绵耳畔,害得他缩了缩脖子。下一秒,他冰凉的手就被抓住了。
也许是吴世勋将手一直放在裤袋里,才特别的烫,快要烧到金俊绵心口。有什么话,也全都烧得忘记了。
独院不大,本来有一口水井,年前就被填上了。院里没有东西厢房,只有一座四间的两层小楼。
为了防潮防霉,小楼上下的梁檩和楼板,全部用白丝绵绢粘着,粘丝绵的原料是鸡蛋清调江米面。借着关门的动作从吴世勋手心里脱出,可一旦失去那烫人的温度,就变得比平时更冷了。
这里以前是金俊绵的书房,楼中的藏书早被搬了出去,四壁洁白的丝绢,却还可嗅出一股书香味。吴世勋环顾了一圈,就随意落座。
金俊绵掩好门,问道,“今日十五,你怎么出得来了?”
吴世勋不假思索的接上,“因为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对着他微扬着下巴,嘴角带着笑意的摸样,金俊绵一时不知道该将眼神往哪看去才好,“你还真是……指哪打哪。”
吴世勋又自在的翘着二郎腿,说着,“本来是出不来的,可谁让三姨和四姨天没亮就吵得翻了天,我才得以出来躲个清静。”
金俊绵擦了根火柴,扔进炉子里。搓了搓手,坐在吴世勋身边。刚坐下肩上就多了一些重量,一偏头,脸颊就碰到吴世勋冰凉的头发。
“好困……”他喃喃。
金俊绵皱了皱眉,说道,“那也别睡,会着凉的。”
听到吴世勋轻笑的声音,像羽毛挠着金俊绵的耳窝。
他说,“靠着你,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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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雁子早已飞去南方了,可为什么还会听见像成群大雁扑腾的声音。鹿晗睡眼朦胧的拉开窗帘,外头凄凉的过分,又将帘子拉上。
打着哈欠一开门,就看见吴世勋很快的从视野里走过,鹿晗目光探去,他手里拎着的盒子十分眼熟。
总觉得没好事,鹿晗狐疑地跟了上去。吴世勋尚未发现鹿晗,而把那盒子放在了三姨太的房门前。
“啊——”鹿晗张嘴发出一个单音节,吴世勋猛地回身,视线与他对上。
鹿晗抬着下颚,指着那盒子,“那不是四姨太定做的雪貂大衣?”
吴世勋丝毫不闪避迎上他的目光,“是又怎样?”
这孩子干坏事还干的理直气壮。鹿晗哭笑不得。他叹了口气,抓了抓头发,回身离去留了句,“我大概是没睡醒吧,总听见雁子飞来飞去的声音。啧……烦死了。”
于是,鹿晗选择默不作声,任凭事情发展。
吴世勋就是料定了鹿晗不会说什么,才如此猖狂。因为鹿晗上一秒才对着吴世勋说,“凭什么所有人都宠着你?”
下一秒,他就拿着被水浸湿的方巾,小心的捂着吴世勋被烫伤的手背。
果不其然,鹿晗在今晨的睡梦中第二次被吵醒,是刺耳的女声。晃荡到楼梯上朝下看去,场面甚是有趣。
满地散落的账本混着玻璃渣子,地毯都脱离了沙发脚下。
起因就是,一大早四姨太就看见,她花了一百大洋定做的雪貂大衣,穿在了三姨太身上。
鹿晗洗了个苹果,听娄叔说早上吴宏炎见到这情形,就突然说要去法租界看看,明显是避之不及。
没了当家的,吴世勋就自由多了,围着个特别显眼的红围巾就从大门口闪没影了。
“那是谁出去了?”冷不丁的一句话从身后传来。
鹿晗愣了一下,转身顺便挡住了***向楼下看去的视线,笑说,“咦,你也起这么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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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厚雪终于将树枝压塌了,唰唰地砸在地上,原本似乎有芽从雪里冒出,又被覆没了。
炉子里的木柴滋滋温着,屋里暖烘烘的连门缝中透进一丝丝凉意都感受的真切。
吴世勋依旧是靠着金俊绵的肩,只是手里多了一本从桌子底下捞出的书,原以为是什么有趣的东西,但看见封面上的‘诗经’二字让他皱起了眉。
金俊绵朝炉子伸着双手取暖,有些出神。吴世勋‘啪’的一声合上书,坐直了身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金俊绵向后靠了靠,说着,“究竟是为什么……或者,世勋喜欢我什么?”
语毕,吴世勋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顿住。这个问题似乎是难倒了他,金俊绵眯起眼睛,佯怒的盯着他瞧。
果然,憋了好一会儿,他坦诚道,“我说不出来。”
金俊绵还未来得及表态,吴世勋就抢先一步说道,“你要是问我讨厌你哪些,我是知道的。”
这下金俊绵真要跟他闹了,立刻直了腰板,“说来听听啊!”
“我不喜欢你对别人笑的很好看。”
金俊绵呛他,“不让我笑,难道要我对别人哭吗?”
他却又道,“不喜欢你总是说‘世勋长得比以前高了啊’、‘世勋最近为什么不去上学了’用一种长辈的口吻跟我说话。”
“我本来就是你长辈。”
“不能听到你跟哪家小姐在一起,听到我会哭的。”吴世勋如是说着,“至于你要和别人结婚生子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
金俊绵答不上话,因为吴世勋不能用吃饭睡觉,这般自然而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这些话。比哭腔哭调,比无理取闹,更让他心疼。
“俊绵哥……”
他软糯的声音传来,金俊绵侧头,却见放大无数倍的吴世勋的脸向他压来,就在快要数清他睫毛时,金俊绵急忙闭上眼睛。
可却没有预想中的触感,而肩又被压住了。吴世勋闭着眼睛将下巴靠在金俊绵肩上,像只小狗一样嗅了嗅,近乎呓语,“你身上有树的味道。”
金俊绵真想翻他一个白眼,可是心里还在咚咚咚的打鼓,大概是余惊。
吴世勋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金俊绵,怀里抱着诗经。
刚才,吴世勋的鼻尖真的已经触碰到了金俊绵的脸颊,冰凉冰凉的。
看着吴世勋从车门钻了进去,却又从车窗的小框里,隔着玻璃探着头,朝他摆手,示意他快些进去。
金俊绵等车轮从雪地上压过,撵出两道痕迹,才欲转身进院里。有个人影匆忙的从眼前经过,他停下仔细看看却有不是认识的人。
也不知怎么的,金俊绵想起在河北时,自家父亲也曾效仿前人,收过一些所谓门客。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相貌颇为清秀的青年。他大冬天里裹着一件灰袄子,扫开屋外凳上的积雪,独自写文章。
年仅十五岁的金俊绵,被他凝视了好一会儿,不自在,正准备离去。当要回身时,听见青年说——你如树孤独而立,不敢成林,害怕艳阳天里那人不会靠上来。
金俊绵不得其理地回头,见他自顾自念着什么,埋头往纸上写。
君若说我是树,我便落地生根,为树。寸步难行。
君要离去,我问君归期,君不知。
只好朝朝暮暮盼,岁岁年年念。
却怕,枝叶落尽、枯木也朽,还等不到我那青丝薄衫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