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回]
夏季天气总是多变，晌午还是晴空万里，难得刮起北风。只是吃顿饭的功夫，突然就闷热起来，太阳毒辣辣烤下来，户外简直像功率开到最大的烤箱，距地面一尺多的空气打旋扭曲着，半小时里，谢怜已经见到了上百双突然睁开的眼睛。
圆溜溜的眼睛疯狂转动，瞳孔无一不在剧烈收缩，看久了甚至有些想吐。
天气越发闷热，隐隐传来雷声，眼睛们似乎被这声音扰得极其烦躁，转得更快，眼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集起大量血丝。
谢怜压低帽檐急匆匆穿过人群，他能感觉到眼睛们的目光黏糊糊粘在自己身上，每走一步都会在空气中扯出丝来，于是难免受空气中莫名其妙的“焦躁”干扰，步伐越发快了。
他本打算快速将这些眼睛引至无人处，它们也确实如他想要的那样，注意力始终在自己身上，然而凡事都有最后一根稻草，十字路口突然发生的车祸成了点燃人群负面情绪的火星，恐惧、幸灾乐祸、愤怒一瞬间在天地间炸开，将谢怜视野所及全部染成浓重的红色。
[好惨啊。]
[嘻嘻，走路不看路，活该咯。]
[未来某一天我也一定会这样死掉的。]
[该死这样堵下去我会迟到的，快爆炸吧。]
尖细的声音混在人群嗡嗡议论中，谢怜心里咯噔一声。
时化。
百眼巨口的绿色蛇形怪物盘绕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上，硕大滚圆的肚皮贴在地面上，发出滋滋声响，它得意洋洋甩甩十多米长胡须，掠过之处，行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行尸走肉般跟齐齐转过头望着胡须所指之处，异口同声道。
[去死吧。]
谢怜勉强挤出人群，顺着望去，终于见到了站在中心的、成为怪物目标的少年。
少年个子很高，不合季节地穿着件红风衣，皮肤冷白，头发半长不长披散在肩膀上，整个儿活像株没见过光的玫瑰。他手里拿着只可乐罐，谢怜眯起眼，看见那人赖洋洋抬起眼皮，目光越过他，微微上扬。
谢怜顺着他视线看去，发觉这人居然在看那只缓缓甩动胡须的怪物。
“你看得见？”他咽了下口水，指指路灯上的怪物，轻声问，“那个东西？”
少年咕噜噜喝光可乐，手腕一别将罐子扔进垃圾箱，拍拍手上前半步，轻笑起来：“哥哥说的是那只泥鳅？”
两人贴得很近，谢怜从他那只漆黑的瞳孔中看见自己挑起了一边眉毛。泥鳅？他耸耸肩，好吧，确实是只一顿能吃掉好几百条灵魂的泥鳅，对方抬手整了整他的棒球帽，低声道哥哥，我好害怕那个东西，你会保护我的吧。
虽是问句，少年却说得毫无起伏，跟笃定眼前这个个子刚到他肩膀的陌生人真的有神通似的，丝毫没在怕的。
谢怜一怔，耳边传来叮的一声，声音明明很轻，在他耳朵里却响如雷鸣。
他努力忍住声音的颤抖说好，片刻后在心里默默道，你的祈愿，我收下了。
这是早就把自己当凡人的神明八百年来收到的第一份祈愿，谢怜眨眨眼，总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
很明显，对方已经知晓了自己身份，谢怜便也不再遮掩：“如你所见，我是个神明……虽然没人供奉。我现在没有神器，要杀这只妖怪有点困难，但我一定会保护你。”
少年点点头，收起了刚刚的吊儿郎当，一本正经道：“都听哥哥的。”
“对了，我三家中排行第三，哥哥若不嫌弃，可以叫我三郎。”他走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罐可乐，拉开拉环递给谢怜，“凉的，哥哥，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他这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哪像个被时化怪物盯上的可怜人，谢怜忍不住摇摇头，接过可乐，咬破指尖往里挤了几滴血。
他动作快得几乎带上残影，三郎一句“哥哥不可”刚说了前两个字，谢怜就已经几个兔起鹘落，站在了人行红绿灯上。
“泥鳅，哈哈。”许是终于有了信徒，谢怜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过去八百年未曾有过的充盈胸腔的力量感安心地包裹着他——那是祈愿的力量——温暖有力，他高高跃起，正面迎上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然后将那罐可乐泼了进去。
通常神明杀死妖怪，需要凭借神器加持，但谢怜陨落八百年，身边的神器早就一个不剩，偏生神明对于妖怪而言又是饮鸩止渴的法力滋补。
——也就是说，神明的血液，亦可以伤害妖怪。
这办法好用极了，不然谢怜也不会平安活过到现在，果然，那大型泥鳅在最初兴奋咆哮几声过后，墨绿的腹部很快融化开，内里的冤魂争先恐后跑出来，怪物失去了力量源头，越来越小，最后缩水成了一条巴掌大的泥鳅，谢怜隔着手帕捏住它的尾巴，拎起来抖抖灰，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玻璃瓶，将泥鳅塞进去，封好瓶口，抛了个花，扔给了三郎。
三郎哈哈大笑：“泥鳅胖了也是泥鳅，装什么真龙，哈哈。”
谢怜抹了把汗，飞快在人群中穿梭，手指捏诀将力道灌入他们膻中穴，转清明的人们忽觉胸口一松，回过神时总觉得干刚发生了什么，定是有人救了自己，却记不得那人的脸。
处理好最后一个人，谢怜松了口气，跟着人群穿过人行横道，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去对面冷饮店打工。
三郎也跟了进来，乖乖崽似的排队点单，谢怜又是忙打单又是忙上甜品，模样简直比刚刚对付妖怪时的还要紧张，于是男人摸摸鼻子，勾起嘴角，浏览了一遍菜单，笑道我要最贵的。
谢怜一抬头发现是他，不禁有点发笑：“三郎啊。”
“哥哥，我要最贵的那款。”他又重复了一遍，谢怜无奈，只好从菜单上选了最贵的。没想到三郎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花样更不少，拿到饮品后，居然又重新排了次队，将吸管怼进了点单小哥嘴里。
谢怜吓了一跳，抬头对上少年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立刻反应过来：“给我的？”
“嗯。”三郎点点头，“哥哥快喝吧，一会冰沙化了就不好喝了。”
你这太破费了，谢怜无奈笑笑，好吧，谢谢你，晚上有时间吗？请你吃饭当回礼。三郎立刻摇头说这有什么破费，哥哥太看轻自己了，你先忙，我在这陪你，我第一次来这里，想要哥哥晚上带我转转。
谢怜点点头，这个时间来冷饮店的人不少，三郎知趣地飞快说完，又点了一杯同样的饮料，欢欢喜喜找了靠窗的卡座，坐下来打游戏。
谢怜忙里偷闲朝他那边瞄了一眼，不禁有些奇怪，这人哪里有那么大的口袋，能装下Switch？
“三郎……三郎……”
少年迷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看了一眼正在推自己的人，唔了一身，把那人手臂拖过来，迷迷糊糊蹭了几下。
随即很快意识到什么，唰地坐直，满脸涨红：“是三郎失礼！！请殿下降罚！！”
谢怜：“……”我没有那么奇怪的癖好。
“我下班啦，说好带你出去转转，走吧。”神明揉揉少年睡得一团糟的头发，温声道。
三郎真是受惊吓不小，从冷饮店走到江畔的路上，亦步亦趋跟在谢怜身后，乖巧得要命。
对岸堆满霓虹，游轮的灯光把江水照得绚烂，小贩叫卖声和熙攘人声混在一起，谢怜爱极了这种浓厚的凡尘气，脚步都不自觉轻快好多，三郎跟再他身后，脑子里情不自禁地想给他脚腕拴上铃铛。
谢怜好不容易在栏杆边找好地方，要三郎乖乖等他，自己去买了两只冰淇淋，天气热，就算他走得再快，冰淇淋带回来时也难免融化得歪歪斜斜，黏糊冰凉的液体流了满手。他只好对少年说要不你就着我的手吃，少年眨眨眼，乖巧地歪过头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
“你慢点吃，”少年吃得鼻头都沾到了冰淇淋，好笑得不得了：“别狼吞虎咽的，当心伤胃！”
吃成小饿狼的少年一口吞下剩余的半个蛋卷，被冰得直皱眉，含含糊糊说我不想让哥哥一直举着手嘛。
谢怜学着他的模样也啊呜啊呜吃完自己的，嚼了嚼，没觉出牙疼，于是得出结论：“你牙口不好。”
少年不置可否，从口袋里掏出湿巾认真给他擦净双手，然后小跑去对面的垃圾桶扔掉，再小跑回来。
他长了一对儿漂亮的桃花眼，迎着霓虹的时候，亮得简直能听见花开的声音，谢怜大大方方望进他眼中，歪歪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哥哥今晚回殿里睡吗？”
“啊？不、我没有宫观，睡哪都一样。”谢怜趴在栏杆上，点点脚，很奇怪，他以前是很难主动跟人说自己居无定所动不动睡大街的，这次却说得毫无芥蒂。
他全神贯注于江上来往的游轮，没注意到说完这句后，身边人骤变的脸色。
痛极、悔极，尖锐得像是黑暗中两只眼睛悄然睁开。
三郎动了动嘴唇，犹豫好些次，终于开口：“哥哥若是不嫌弃，不如去我那里住？”
谢怜想了一下，点点头：“好啊，我本来就打算今晚睡你家窗外……等等，你家是高层吗，空调外机挂得结实吗？”
霓虹染上三郎微微上扬的眼角，少年的声音低沉又温柔：“哥哥可以跟我一起睡吗，我害怕还有别的怪物会来，一个人不敢睡。”
明显就是鬼话，却意外地受用，神明本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却意外地变成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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