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能看着点路，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什么叫‘我看着点路’？千仞雪，注意你的措辞。”
“哦奇怪了，是谁说‘我的亲亲小雪太累啦，所以驾车这种低级的事情就交给可靠的老妈我吧’？”
“这根本不是我的原话！”
“意思差不多就行。”
完全不一样吧！我在心里默默呐喊，为什么我要沦落到和这个别扭小孩吵架的地步啊！
就是因为你啊，比比东。谁让你对亲生女儿不管不顾，导致她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变成了今天这样的别扭人呢？
我的良心对我说，并且自己痛了起来。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突然想起来，几天前这小子还欠我一次谈话。
但是挑起话头这种事一向是娜娜擅长的，这现在娜娜又不在，让雪儿自己开口？不不不，就算是让千寻疾复活都比这个简单。
什么事情都要鼓起来第一次的勇气！
“雪儿？”
“怎么了妈妈？”
她的语气那么轻快，眼睛那么明亮，不得不说那禽兽如果没干禽兽事我还是挺喜欢那张脸的，因为确实长得漂亮。雪儿完美地继承了我和她父亲的所有优点，并且早就过了青出于蓝的上限。
我深吸一口气，说：“雪儿，正好今天晚上有时间，我们来谈谈。”
我以为她会扭过头去换个话题，或者像她以前那样冷笑连连。但雪儿出乎意料地坦诚：“好啊。”
她本来懒洋洋地躺在我怀里（这两天她喜欢上这样了，就像找到新玩具的小狗），现在一个轱辘翻起身，正襟危坐，收起那种玩笑般地语气。
她的眼睛依然很亮，却像是冰冷的星星。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雪儿，你老实告诉……妈妈，你对当骗子这件事怎么看？”
“无聊。”
与我的估计完全相反，她对这件事持一种……正常到不正常的态度。
“谎言只是工具。我是个很诚实的人。除非必要，我从不说谎。因为一个谎需要下一个谎来弥补，最终漏洞却越来越大。谎言是种一次性的工具，能帮我达到短期内的效果，这就够了。”
“但你的信用——”
“会相信的总会相信，不会相信的永远不会信。至于第一印象，我可从来没对我的敌人之外的家伙说过谎。”
“也就是说，我是你曾经的敌人。”
“没错，”她承认地干净利落，“爷爷希望我杀了你。所以他才会只告诉我是你杀了爸爸，但不说是为什么。我自己那时也把你当敌人，妈妈。因为你从来没有，至少是从来没有让我知道地关心过我。如果你在我看不到听不见的地方确实是爱着我的，那么我向你道歉，妈妈。”
“那千道流呢？你怎么看他？”
“在我九岁之前我害怕他。”雪儿说，“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就被很严格地控制。我从来没有玩过，至少四岁后没有。四岁之前的事情，纵使我过目不忘，现在也记不清了。”
“那，你现在还记得多少？”我突然想要逗一下这孩子。
她的脸色依然没什么变化：“印象最深的应该是你‘顺手’扇得我飞了十多米右臂脱臼那一次，我就是进了棺材有了下辈子也忘不了。万一最后我死了，妈妈，遇到我的转世时记得来那么一下，这样我肯定能想起来。”
我开始打算试图笑一笑配合，然后发现雪儿非常认真，完全没再开玩笑。
“继续说你爷爷吧。”
“九岁之后，二十年间我也没见过他。爷爷对于我来说，是个证明我还与这世界上的某人存在羁绊的象征，至于教导，我的常识都基本只能靠观察一些正常人的行为来学习。”
简直就像是被丢到丛林里求生一样。
不，是荒漠啊。爱的荒漠。
这孩子的存在，就是对我们这些追求力量、追求地位、追求复仇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大人们的，最深刻的嘲讽。
“妈妈，一直是你在问问题。我能问个问题吗？”
“啊？”我有点错愕，但当然是答应了：“当然可以。”
“你为什么想要认我了呢？”
雪儿抛出这个问题。
“因为——”可还没等我回答，她就自问自答了。
“你被孤独打败了。”
“什——”
“孤独是很可怕的东西。爸爸被孤独打败了，孤独吃掉了他的理智。所以他才那样对你。”雪儿说，她轻轻握住我的左手，手指划过我左手无名指的地方。
对了，我从没有戴过婚戒。我没有结过婚。
“你要离开他，所以他就受不了了。没有爱他的人，没有关心他的人，唯一的徒儿也要离开他了，想必那样一定逼得爸爸发了疯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住她’，”她松开我的手，指了指自己，“这就是他在孤独留下的伤口导致的痛苦中思索得出的答案。”
“那时候其实你走了也无所谓，因为爸爸已经将你的一部分留下了。”
“更可悲的是爸爸曾经得到过爱，因为曾经拥有才会对失去那么痛彻心扉。”雪儿慢慢的说，她蜷曲的手碰上我的脸颊，就像她父亲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在昏暗的夜色中我差点以为千寻疾就站在我面前，但那双冷静的蓝眼睛出卖了雪儿。
“我甚至不知道奶奶的名字，但想必她爱过爸爸。”
对了，千寻疾也曾经无数次地提到，那没能活到看着儿子成为封号斗罗的，他的母亲。
“我——我现在原谅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紧张。
比比东啊比比东，你老了。
“没关系，你原不原谅他其实没关系。”雪儿说，“爸爸已经死了，现在开棺，骨骼想必呈现中毒的焦黑色。但是没关系。对于爸爸而言，他只需要治愈自己被孤独留下的创伤就行了。哪怕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因为那创伤疼得超过了生死。”
“你也被孤独咬了一口，妈妈。”
雪儿收回手，改成盘腿坐，又长长了的金发刚好遮住耳朵，和我记忆里的那个身影重叠在一起。
雪儿离开武魂殿去天斗的那天，我在远处看她。
我想抱住我的孩子，我想亲亲她削瘦的小脸，揉揉她漂亮的金发，看着那张与我相似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不，我不能。
我被孤独咬了一口。
在她没去天斗之前，我有时在大书库里能碰见雪儿。她在落满灰尘的古卷堆里，像尊小小的神像，如同一只失去母亲只能捕捉蚂蚱的幼虎一样，沉默着看书。
我想，如果我遵循了千寻疾的遗言，事情会不会不会像现在这样？雪儿是不是会成长为一个猫一般的女孩子，有点骄傲但更多都是可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收起利爪藏起獠牙，却会对挡了自己的路的所有活物一击必杀的猛兽？
我感觉浑身上下都疼了起来。
比比东，你这个没良心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被孤独打败了。”雪儿继续分析，“你当着优秀的教皇。你收了胡列娜当徒弟。但你还是被孤独打败了。你开始想念我，不管你想不想。你开始想念我，因为我是你血脉的延续，我是你的一部分，我是你的崽子。你以一月一封最后发展到一星期一封的速度写信，这还要考虑到寄信的速度。你催我宫变，是想让我快点回来，哪怕我回来只会让你心烦，但你还是想让我离你更近一点。你老了，妈妈。岁月没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但你的灵魂已经破旧了。输给唐三不是因为他有多强，是因为你已经没力气取得胜利了。对么妈妈？”
我发现自己说不过雪儿。
因为我真的老了。
爱情、仇恨……这都是遥远的东西了。
我只想要我的孩子。
对一名像我这样的魂师而言，至少还有百年的时间可供挥霍。但是我已经老了。雪儿说的对，我已经没力气赢了。
输赢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我只想要我的孩子。所以我才会拼命去救她。
我只想要我的孩子。
“嘿，妈妈，你怎么哭了？”
雪儿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一样盯着我看。
是啊，我哭了。因为被全方位剖析了嘛。
我抬起手抹掉眼泪。“我以前就哭过。只是你小子没心肝，注意不到。”
雪儿像小鸡一样笑起来。
“哎呀呀，妈妈，对不起啦。”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