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楼包厢，人手一颗香烟吞云吐雾坐包厢开圆桌会议，帮派谈判，无论输赢，气势都要盖过对手。然而，当他与彭昱霖坐在一起时，气势便输掉一半。

包厢气氛有些沉闷，谈判似乎不算顺利。

阿威掸一掸手中烟灰，言归正传：

阿威五爷发话，只要霖哥肯让一步，湾仔三条街就当他老人家送你的见面礼——

彭昱霖叠腿坐在沙发上，不露声色。

桌上俩杯威士忌，未动。

镜头调转，一切似乎回到十年前。

华老五是名震港九的笑面虎，杀人不露刀啃人不露齿，彭昱霖昔日跟随龙江帮瘸七，那时，葵青同龙江之间的争斗日日上演，却始终无人敢动杀机。当时大佬陈嘉兴得罪闽南帮遭至仇家报复，华老五借机夺势，不日，瘸七身重二十几刀，刀刀见骨，横尸街头。那之后，龙江成一盘散沙，彭昱霖只好带着死里逃生的陈家兄弟逃往越南。

头顶的吊扇悠悠盘旋，卷起蓝色瘴气席卷着他的神经，往事也随之浮出水面。

那时正值越战爆发，局势混乱民不聊生，他初来乍到无钱无势又无落脚之地，饿到天旋地转无力讲话时，他把心一横加入越军。

六八年他随越军进驻溪山要塞，在越南与老挝绵延百里的边境线上对与M军对垒半年，他的腿.....也是在那场梦魇般存在的战役中负伤。

当时他的队伍接到调令，负责在溪山腹地的沟壑中修葺阵地前防御工事，面对M军的重火力攻坚，铜墙铁壁亦如窗户纸般不堪，加之M军切断信号发射器，导致各部队协同失调，缺少预备阵地，战事一起便已成溃势。他为救一名战友，被M79式榴弹炮碎片击中左腿，那之后，他被迫离开前线，两年后，他领几名战友退役回到香江，加入龙江帮追随廉三爷。

他的腿被爆炸的弹片累及神经，每逢阴天下雨闷热潮湿，都会令他痛入骨髓，时至今日，他将万恶之源算在华老五身上，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而另一方面，瘸七曾对他有过知遇之恩，人不该忘本，所以他记念他恩情。

这事，还要从二十前说起。

五十年代，无数怀揣致富梦得年轻人偷渡来香江，那时时常流传这样一首民谣，安州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屋九空逃香江家中只剩老和小——

彭昱霖逃往香江的路可谓一波三折。

起初无经验，他随邻舍家老二在红树林一带出发，做“督卒”，一路游到香江，安州那时几乎全民热衷游泳，村邻长辈也时常给村里的仔讲好好锻练身体，将来才能去香江吃香喝辣享福。

那时偷渡正值热潮，美美夜幕降临，悄无声息的海面上就会出现无数攒动的人头，有人套着轮胎救生圈，有人抱着塑胶泡沫，更有甚者干脆吹起保险套挂在脖子上，一路游到对岸。

日子久了，水警也摸索出一套办法来应对洪水般涌入香江的偷渡客。而他，不巧成为不被眷顾的人。天黑下水，游到天亮，然后等待夜幕降临再度下水，一连游了几夜之后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他甚至还未顾上睇一眼对岸的风景，便被水警的搜捕艇发现，精疲力竭和绝望迷惘仿如永无休止的黑。他像很多人一样，被关进铁笼三日三夜，随后遣返回沙田。

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水路尝试两次未果，但他仍然不死心，他找来当地蛇头，将自己全部积蓄交给蛇头，于是他再一次带着不舍和对香江的美好向往踏上偷渡到路。那晚，蛇头带一波人潜到梧桐山扑网，为躲避哨岗和警犬的搜捕，他们一路走会有人一路撒些老虎屎在上面，警犬嗅到老虎的气味便停留在原地徘徊，不敢再继续追捕，这为他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午休无眠的长途跋涉令很多人倒在了通往梦想的道路上，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成功。

　　冒雨翻整夜山，一路披荆斩棘，他离梦一样璀璨的世界只隔一步之遥。

那时，彭昱霖只是数万偷渡客里的一员，无依无靠，更无亲朋戚友，渺小如一粒沙，港英政府动用大批警力拉网式搜捕，将聚集在市郊的偷渡客逐一排查遣返，讲好听便叫遣返，实际对待他们的残忍方式竟连牲畜都不如。

十七岁的他还只是不堪一击的半大孩子，饥饿、疲劳，加之连夜的奔波已使他筋疲力竭，走起路两条腿飘飘渺渺仿如置身云端，他咬牙爬到山腰偏僻一隅躲避搜查，却不慎坠落山崖，他只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随后便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他就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贵人，周炳琨（瘸七）。

五三年，彭昱霖随瘸七拜入龙江帮，周炳琨一直视他为子侄，照顾他、提携他，在彭昱霖眼中，周炳琨是他那些年的生命中唯一的光。该还的总是要还的，他迟迟未动手，道理很简单，他从不打无把握的仗，出手必是华丽致命一击，二十年重过南楼，是是非非恩怨情仇，一并清算。

彭昱霖后生仔，同我谈判，你还不够格！

不是他不肯给面，华老五竟然派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出来，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指手画脚，实在是没办法让他再在这里坐下去。

美希正犹豫要不要上去.......三楼楼梯口依稀传来脚步声，黯淡光线中下来三个男人，为首的男人在即将撞上她的一霎那停住脚步。站直身体，看清来人，心中暗道，是她——

美希也认出他，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夏家巷中那双沉闷又轻佻的双眼。

彭昱霖妹妹仔赶着开工？

话音刚落，陈家兄弟跟着嘿嘿一笑。

尤美希我们......好像不是很熟。

彭昱霖一回生二回熟，说不定哪日我会是你的座上宾。

彭昱霖居高临下睨她，才发现她拥有极为立体的面部轮廓和褐色瞳孔，他唇角上扬，笑中略带邪魅。

彭昱霖校服日.....纯情少女的摇身一变成为夜蒲公主.....好噱头。

美希怔了下身子，想起自己还穿着校服，难免有些尴尬之色。她打量着眼前这位出言不逊的人，深色T恤衫被粗壮厚实的肌肉绷得紧紧，街边几十块破洞牛仔裤竟让他穿的桀骜不羁。

尤美希没所谓，嘴巴长在你脸上，随你怎样讲。

彭昱霖笑道：

彭昱霖你说巧不巧.....我们这次又算偶遇。

世界真小，哪里都能碰到他。

尤美希麻烦让让

美希想上去找阿威，男人忽然在身后提醒：

#彭昱霖你的脾气太大，要收一收，这里没人惯着你！

音乐声呱噪，在楼梯间回荡，楼上下来几名浓妆艳抹女郎，他象征性挪一挪身子，腾开空间让几人顺利通过，其中一名长腿靓女不忘抛来媚眼，引得身后男人此起彼伏一阵哨声，他们生来属于这些妩媚多情眼波流转的夜。

俩人第二次见面，全无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