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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塔利亚之诗(一)

万俟纤

“是失眠,是痛苦,是不安,是狂躁,是伸出又收回的双手,是睁开又闭上的眼睛,是探出又缩回的脖颈,是张开又闭上的双唇,是因雷电和狂风的到来而震颤的灵魂,是一块冰,一块浮在火焰上的冰,一块浮在火焰上的正在融化的冰,一块浮在火焰上正在融化的凄冷的冰。”

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了,先行者走在这片昔日繁华如今却已沦为废墟的土地之上,倒塌的楼房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报废的街灯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只能用存在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但现在,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先行者只好寻找到一处还算完整的公园坐下,然后放下通讯投影仪,开始与另一个空间的世界建立联系。

那是“狄奥尼索斯”,狂欢与自由之都,永恒与欲望之城。

随着投影开始,墙面上开始出现一片雪花屏,短暂的噪音过后,投影区逐渐被大大小小的色块填充,最终展现出室内的景象。

无数的仪器被整齐地布置在通讯室内,而镜头前却只有一个人,一个穿着白大褂坐在屏幕前的少女正打折哈欠。

“先行者6723已到达失落之地44号‘伊塔利亚’,请指示。”先行者说。

少女挥了挥手道:“做得很好,‘伊塔利亚’兴盛于六十二个白姝纪前,终结于四个白殊纪前,目前最广泛的说法是星体偏离运行轨道后动态失衡。”

先行者抓起地上的一把沙攥在手里,沙却无法从指缝之中落下,显然,这些颗粒物的直径已经相当的大了。

“我们利用观测台发现了这颗行星,发现这颗行星虽然陨落,却总是在向外以不规则的频率发送着某种信号,我们核对了宇宙文系,发现其属于第二系的第九支系,也就是‘玛塔吉斯语’,经过翻译后,得到的结果是……”

“是什么?”先行者问。

“‘救命’。”少女回答。

先行者瞪大了双眼,尽管少女并看不见他的眼睛——那是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防护服。

“如今我们运用了分子传递技术把你发射到了这里,你的任务也很简单,出发前我就已经和你强调过了,寻找任何可能有生命迹象的东西并与之沟通交流,了解当地的文明情况,当然,语言的问题你无须在意,你的防护服里已经装载了同声传译。剩下的就靠你自己走了,需要帮助的话再联络。”少女说完,就从那一头切断了投影联系。

先行者坐在地上,看着灰色与红色一块一块铺满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狄奥尼索斯”是地球分解之后人类找到的第九个可以作为家园的星球,那里91.7%的表面由水组成,陆地面积少得可怜,但地球上90%以上的植物和生物却都能够在此适应和生存,甚至没有出现太多的不良反应。

科学实在难以解释这样的神迹,所以人们用希腊神话中酒神的名字来命名这颗星球,将其视为神明的恩惠。

但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多以及土地需求越来越大,“狄奥尼索斯”终究还是即将逼近环境承载力的边缘,这才有了一次又一次的“分子传递计划”,即将训练有素的先行者的记忆提取出来,再将身体通过仪器分解成无数的分子,然后将二者组合为一个只有九万立方厘米大小的立方体容器内然后使用曲率加速器发射到遥远的星体之中,在降落后立方体容器自动展开并进行分子重构,这也就实现了生命的超远距离传送。

人类在这计划的基础之上进行了十一个白姝纪的改进,这才终于实现了近乎完美的普朗克级损耗传送,并进一步实现了对于其他物资的传送。可惜的是,这样的传送耗时大、成本高、风险高、稳定性差,以至于每次传送都要消耗巨大的人力物力,而且每次也只能传送一个体重在八十公斤以下的人类个体。

但人类仍然相信这是值得的。

因为这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了,用科技对抗欲望。

先行者想着这些,却突然感到阵阵的孤独,因为这是他降落在这里的第四个月,除开刚刚与少女的交流外,他便再也没有说过任何的话,甚至于这座城市,也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见过的唯一的人文景观。

这颗星球的重力系统和地球差别不大,先行者这才能够正常地行走,但空气中的含氧量又较地球低了太多,以至于他几乎要全天都穿着一整套沉重的防护服。

“伊塔利亚,那永恒的坟墓;伊塔利亚,那文明的沼泽;伊塔利亚,那未知的深渊……”

在出发前,先行者翻找了一切他能够查阅到的资料,渴望找到一些关于这颗天体的记载,最终却也只在一本角落里的破书里找到了这样的一首诗。

“无数的灵魂为你哀悼,无数的双手为你距离,无数的脚步为你停留……”

当被选为先行者后,他便与故乡的一切没有任何关系了,他的家属将会被保护起来并给予最好的衣食住行服务,而他的名字会从人类的历史上抹去,他的一切会从名为生活的长河里蒸发,从此只作为一个编号,行走在人类的伟大征途中。

“曼珠沙华为你而绽放,为你的辉煌而哀歌,为你的堕落而嚎哭,从此爱你所爱,恨你所狠,任由空中的尘土遮住你迷人的眼眸……”

可这里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影子,这里的地面全都是沙石,没有一株草一朵花一棵树,更别提什么动物,甚至连城市里都没有一株绿植。这么久了,他甚至没有看到过河湖溪流,地形也是异常地平坦。

“当蝼蚁仰首,那是你的信众为你祝祷;当群星闪烁,那是你的烛光为你摇曳;当星斗奔驰,那是你的驿使为你传信……”

而最令他感到不适的,便是自己的探测仪总能收到一个信号,一个模糊的信号,经由降噪后隐隐约约流成一句话,再经过翻译校准后,那句话便与那首诗的结尾完全一致:

“伊塔利亚,生者因你而消亡,亡者因你而永生。”

…………

…………

每栋建筑物里都空无一物,仿佛这些楼房都只是被扔在这里的空的集装箱。

这里的天空总是灰一块红一块的,可见度也不高,几乎无法分辨黑夜与白天,先行者只能通过显示屏上的时间来确认当前处于一天的什么时候。

那些信号依旧在探测仪上飘。

探测仪却无法辨认那信号的方向。

没有方向,没有头绪,没有目的,只有无尽的虚无如洪水一般涌来。

可他已无法回去。

他想起诗人西塞尔·罗蒙写的一首短诗,他在平坦的马路上向前走着,马路上没有一辆载具,两旁则是倒塌的楼房,他打开声音接收器,连接到探测仪上,让噪音在自己的大脑里旋转,以此来制造些声响让自己不至于疯狂。

那首诗于是就这样在他的头脑深处播放。

“你是在雷鸣响彻的刹那一闪而过的光明,你是在铁石相触的瞬间翩翩起舞的火花,你是一切的起始,你是一切的终焉,你是领头的羊,你是为首的狼,你受人摆布而心甘情愿,你一无所获而毫无怨言……”

那是西塞尔·罗蒙写给第一个自愿成为先行者的诗,那位先行者的编号为0000,还有一个后来的先行者们都没有的前缀“Chaos”,意为“起源”。

那名先行者被发射到了“霍普兰德”,那是一颗各项数据都与地球极其类似的行星,Chaos前前后后传回的数据也都显示那颗行星就是人类进行星际移民的不二之选,后来Chaos甚至在那颗行星上找到了原住民并与之进行了交流,但随着Chaos得到了同声传译器的使用权限之后,他就突然切断了与“狄奥尼索斯”的联系。就这样过了一年多,Chaos才终于再次进行了联络,并留下了一句“我无法背叛人类,我也无法背叛自己”后拿出了本应用来防身的手枪对自己头上开了一枪。

没人知道他失联的那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这也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先行者被发射到“霍普兰德”上,“霍普兰德”也在某个瞬间突然就变成了不可观测和锁定的星体。

而西塞尔·罗蒙也在不久之后自杀,留下的遗书只写了一句话:

“我的死是一场纪念。”

据不完全统计,“狄奥尼索斯”平均每年会发射一百五十名先行者到别的星体,这其中还包括了20%左右的克隆人,但所有被发射出去的先行者最后约有90%是死于自杀。自杀的原因包括但不限于疾病折磨、精神疾病或幻觉。

“那我呢?”先行者6723问了自己一句。

当然,没人回应他的疑问。

他没有把手枪插在枪袋里,而是塞在了装杂物的带锁的包里,他正是害怕某日自己崩溃时会很容易地拿到手枪。

显示屏上的时间已经到了88:21,这是在人类区域以外的地方使用的一天一百小时的计时法,换算为地球时间的话,此时已经是晚上了。

他只好找了个结构还算是稳定的废楼落脚。

打开防护服腿部的盖子,按下按钮,防护服内就开始进行清洁,将穿戴者身上喷湿之后再进行低温烘干,然后将洗下来的污垢用风力和流水传至足部,然后再通过足部下方的小口排出,这就是“自动化洗漱”,尽管实际体验起来并不怎么舒服就是了。

基本的生理需求基本都可以在防护服内做到。想要进食就按下肚子左侧的按钮,被装填在内侧的营养剂就会进行注射以补充人体所需的营养物质,想要喝水的话就按下进食按钮下侧一点的按钮,然后嘴部旁边就会出现连接储水箱的吸管,想要排泄的话就按下肚子右侧的按钮,然后就会出现排泄管在内侧包住下体,将污秽排到外面……

所以先行者们几乎没有因为补给不足而死在别的星球的。

“狄奥尼索斯”的先行总部还会定期向派遣了先行者的星球发射同样利用了分子传递技术的营养物质针剂与防护服维修工具、替换工具等等。

而先行者则每隔一段时间打开投影通讯装置与先行总部汇报情况,当超过三个约定日期没有进行联络与汇报,总部就会默认先行者已遭遇不测或死亡,从而停止进行物资投放。

那唯一困扰先行者的就是睡眠问题了,因为防护服内为了确保先行者不会因为压力过大而自杀所以并没有配置助眠或安眠药剂。

“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不知道从哪来的一句话在先行者6723的脑子里响起,不过他无暇理会,他现在只想要快点睡去,只想在这个已经被失眠折磨了好几个星期的夜晚快点睡去。

但最后,他失败了。

…………

疲倦和痛苦一同袭来,晨会开了他的眼睛。

这里从未有过任何天气变化,所以他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

那是来自楼房之外的声音,是落在地上的声音,是落在地上断断续续的声音,是落在地上断断续续淅淅沥沥的声音……

“雨?”他张口道。

站在没有门的门框旁边,看着外面一片雨幕,他眨了眨眼,又晃了晃头,反复去确认这是否是自己的幻觉,但随着他走出楼房,站在大街上,让雨点在防护服上滑行,这疑虑也一点一点被冲了个干净。

视线一点一点模糊,直至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

耳朵里响起了Pink Floyd乐队的《Breathe》……

天空碎成一片一片,掉在地面上,变成玻璃碎渣……

…………

…………

睁开眼,是天花板的瓦白色。

先行者坐起来,才发现身上的雨水都已经干了,他看向外面,发现雨已经停了,地面上也干干净净的,看不见任何的水渍。

他走出楼房,站在平坦的马路上,试图去感受昨夜的风,却什么都没有来。

天空还是一片正常的异常,被色块没有规律地填满。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眼前空无一物,只有无尽的孤独和虚无。

街道上莫名其妙又起雾了,空气可见度大大降低。

先行者试图向前行进,却受限于极地的可见度而难以分辨方向。好在防护服的屏幕上还有根据声波反馈生成的周边环境场景投影。

五步,十步,二十步,五十步……

他数着自己迈出的步伐,仿佛是想要以此来对抗什么,但大雾弥漫,哪里都是他看不见的敌人。

这片星系存在两个恒星,而“伊塔利亚”的运行轨道就在两个恒星之间,所以自转的时候,两面都无法逃脱被照射的命运,它的公转时间约为770天,大概是地球的两倍少一点,只有在进行到三百到五百天之内的时候“伊塔利亚”才会出现昼夜交替。

伊塔利亚本身的大气层非常厚,这使得外来的陨石几乎无法对这颗行星造成任何的伤害,至少先行者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任何的坑洞。

关于这颗行星的陨落,最广泛的说法是这颗行星受外力因素影响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其环境在短时间内发生了剧变,进而导致了一次世纪大灭绝,而后,星球被不远处的“巴德尔”行星的引力吸引,后在各种外力因素下又再次进入了类似的轨道继续运行。

但究竟是何种外力因素,时至今日的科学界也没有一个能令人完全信服的解释。

所以“伊塔利亚”的消亡也成了一个小众圈子里的谜团。

先行者好不容易走出了迷雾,眼前却又是陌生的风景。

那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没有花朵,没有草丛,没有树木,没有任何可以被冠以“生命”的东西。只有石头与干裂的土层和粗沙组成的平原。

他回头看去,那片大雾却没了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什么大雾一般。

那城市呢?

他突然愣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向的地方没有飞扬的尘土,没有倒塌的楼房,没有破败的街道,甚至……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城市,什么都没有,没有暴雨,什么都没有,没有大雾,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平原。

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的一切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清晰地感觉到一滴滴的冷汗从自己的额头上留下,身上也浮起阵阵的寒意。

“虚无的城从星的废墟之中升起,疯狂的王在梦的歌声之间登基……”

西塞尔·罗蒙在诗集《饥饿华尔兹》中写了一首《致外来者》,那首诗的开头便是这样,有人批判西塞尔·罗蒙的诗“华丽而徒有其表,优美却不知所云”,所以他的诗歌总是在专业文学领域不被人们看好,反倒在许多后现代解构主义的圈子里颇为流行。

“暴雨浸湿天空,狂风带走大雾……”

后来有个日本的俳句诗人,名为小林信一郎,在读了《饥饿华尔兹》之后突然就离家出走剃发为僧,竟在天文台附近终日打坐念经,用破铜烂铁自己去做望远镜,然后一到夜晚就借着早时在天文台附近听到的消息去观察群星的变化,后来在他77岁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了世俗的街道上,然后开始读着他那些别人难以理解的俳句:

“夜望云天外,三千星落刹那间,船行月满载。”

后来小林信一郎在78岁时失踪了,直至那个时代消亡,也始终没人找到有关他的任何踪迹。

所有的文学在地球上都会被引力驱使而从天上掉到地上。

浪漫主义也只是一场物质生活向好或向坏的一种映照。

走在平原之上,先行者感到阵阵乏味,他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说话了,也渐渐忽视掉了显示屏上的时间数字,以至于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走了多久了,肌肉的酸痛感阵阵传来,按摩仪器能够提供的缓解效果也越来越弱。

走不到尽头,什么都没有。

然后,却是阵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他起初并未在意,只是以为又是自己的幻听——他已有些屡见不鲜,毕竟那杂音现在还被信号探测仪接收着。

但很快,火光开始袭击他的余光。

他不由得看去,却是在平原之上燃烧着的某样东西正在发着炽热的光。

他停下脚步,才感觉到全身的疲倦与无力,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是一个巨大的木质十字架,斜着立在平原之上,看起来应该有四五十米高,现在正被火焰缠绕,像是某种宗教仪式。

他感到两腿一软,索性坐在了地上,瞳孔中被燃烧的十字架填满。

一块一块的天空,一块一块的天空,一块又一块的天空……

空气含量并不高,这里的火却能烧的那么旺,他感到很奇怪,便按下按钮拍摄下一张照片传回了“狄奥尼索斯”,不过并没有收到回复。

“伊塔利亚,生者因你而消亡,亡者因你而永生。”

文字在空中飘着,重复的文字,一样的文字,不休的文字。

然后连成句的文字又断裂开,碎裂的字符从空中掉到地上,然后流出白色的血,染白了整个平原,无尽的回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伊塔利亚,生者因你而消亡,亡者因你而永生。”

燃烧的十字架仍在原地,仿佛永恒的太阳。

他感到身上铺满了文字,碎裂的文字,崩坏的文字。

“伊塔利亚,生者因你而消亡,亡者因你而永生。”

然后,强烈的耳鸣传来,仿佛音频输出线被拔掉的一瞬间传出的电流声。

大量的颗粒物就这样浮在空中,那只是颗粒,只是灰尘,并不是文字或是别的任何非理性的东西,平原也褪去了方才的白色,视线渐渐模糊,向外的模糊。

大气可见度越来越低,能注意到的只有十字架燃烧发出的火光。

先行者听见阵阵狂风从身边呼啸而过,仿佛在某个瞬间形成了极大的气压差。

他站起身来,转过身去,抬起头,因为他听见了阵阵的轰鸣,来自于天空的轰鸣。

根据显示屏上的动态捕捉数据显示,那是六千八百二十二块陨石突破了大气层砸向地面,那些陨石无一不闪烁着异色的光,拖着长长的尾迹,在接触地面之后没有停下或是爆开,而是穿透了地面,然后消失在视线之内。

无数的陨石就这样从天外袭来然后与大地融为一体。

也可能那些陨石实际上是由无数可活动的原子构成的,在接触地面的同时穿透了地面的物质……这种说法就更不科学了。

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是远处的事情了,先行者只是坐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做。

他听见木头被烧透的声音,那是身后的十字架。

然后,十字架从中间断开,倒下。

半个十字盖住沉默的先行者。

时间由此被非理性的路牌禁止通行。

…………

“我是先行者6723。”找到了一处安静的地点,先行者坐在平原上打开了通讯投影仪。

屏幕另一边依旧是那个堆满仪器的通讯室,大约二十秒后,先前的少女才慵懒地走到镜头前然后坐在椅子上,先是打了个哈欠,再伸了个懒腰。

“我在‘伊塔利亚’上看到了一个燃烧的巨大十字架,疑似前文明所造,我拍摄了十字架的照片传了过去,那边收到了吗?”先行者问。

少女一听便来了兴趣,两只手马上熟练地敲起了键盘,在几秒的操作过后,她的眼睛隔着眼镜在屏幕上上下检索,表情先是从好奇变成了疑惑,再从疑惑变成了诧异。

“怎么了?”先行者问。

“你……你传的照片都是什么?这……好奇怪。”少女咂了咂嘴。

“什么?”

“你自己看看吧。”少女说着,把镜头对着了电脑的屏幕。

先行者在看到屏幕的第一眼便愣住了。

他竟发了整整四十二张照片,而他自己对此毫无印象。

整整四十二张。

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草木茂盛的平原,死去巨象的骨骸,死亡的飞鸟,废弃的城市,天空中耀眼的恒星…………

这都是些在地球上再正常不过的东西。

可这里是“伊塔利亚”,这不正常。

先行者看完了四十二张照片,每划过一张,心底的不安就越来越严重,但更令他不安的不是这些,而是他竟然没有找到那一张十字架燃烧的照片。

“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这样呢?”先行者难以置信地说着。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以至于少女连连喊了自己好几声都没能听到。

“西哈诺!”

他听见之后顿时一怔,因为那是自己的名字,如此长久了,终于再次听见了有人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他的意识于是渐渐被拉了回来。

“你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少女询问道,“如果你感觉你当下的精神状态已经无法再支撑你完成任务了,我们就暂停对你的任务安排并增加物资的提供数与投放次数,直到你可以正常执行任务为止。”

“我……我不知道。”先行者说着,瘫坐在了地上。

“你冷静一点,先好好想想这些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能拍摄到和观测报告描述完全相悖的景象?”少女问。

“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不记得我拍摄过这些东西,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先行者道。

“那怎么会……嘶,有点复杂起来了,你等着,我现在去调动行星观测组,再重新进行一次观测,可能是以前的数据太老了有问题了,等着,我现在就去,你等着啊,等着……”说完,少女就飞一般地消失在了屏幕中。

现在屏幕上只剩下那电脑屏幕上诡异的四十二张照片了。

他越发觉得烦躁,索性切断了通讯,关上了投影仪。

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

又只剩下他自己了。

他闭上眼睛,躺下,尝试去想象“狄奥尼索斯”的景象,想象森林湖泊和四季的变换,以及除了少女之外一切人的容貌,却想象不出任何的故事情节,只有人物立在空虚的城市里,雨滴仿佛纸片一样轻飘飘地落下……

自己的名字。他突然想到了这个。

西哈诺·德·贝热拉克。

自己的名字与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作家创作出的剧作中的主角的名字是一样的,但那是不知道多少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

“即使我将逝去,我的爱亦将如星辰般永恒。”

而他如今躺在这陨落的星辰之上,一时竟失去了对于“永恒”的定义。

他的名字如今已消失在所有能够查到的资料上了,他就是先行者6723,浪漫的名字被理性的数字所取代。

而他的名字也被禁止在公共场合被传出,仿佛是某种极端的秘密。

而如今,对方却能够说出自己的名字。

西哈诺·德·贝热拉克。

被文学与历史一同遗忘的男人,现在也即将被人类遗忘。

最后一颗彗星崩解之后,太阳系最后为人类所熟知的一切便荡然无存。无声的喧嚣弥漫着整个太空。

除开“狄奥尼索斯”之外,现在人类还在“利底亚”与“卡尔赫斯”两个星球有分布,而人类的中心依旧是“狄奥尼索斯”,先行者的派遣也是统一由“狄奥尼索斯”进行。

当自己被选为先行者6723时,他记得父母的眼中满是骄傲——可他也记不太清那到底是怎样的眼神了——他现在突然觉得很多东西都变得模糊起来了。

“你是人类的希望……”父亲说,“我们会永远失去你,但人类会永远记得你。”

“那谁又是我的希望呢?”他问。

“……”父亲没有回答,而是看着他被随行人员带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父亲是在移民战争时期幸存下来的上校,退伍后仍然与政界人物关系密切,西哈诺记得自己的整个青春中父亲的形象都是少之又少的,他似乎总是很忙,总是没有时间回家一趟,西哈诺认为一定是这样,否则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竟想不起来父亲的脸是怎样的。

至于母亲,他更是连声音都不记得了。

孤独一点点蚕食着他。

虚无一点点蚕食着他。

先行者6723,绝望与希望共存的个体。他起身向远处走去,脑中依旧是一片混乱。走上一个多小时后,平原依旧一望无际。

他按下按钮补充了水分,尽管他并不是多渴——他试图用尽一切可能的手段去对抗这令人恐惧的无聊与孤独。

可他做不到。

现在身边没有任何人,甚至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没有故事,没有情节,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色彩的变化都没有,他起初抬头看向天空时还会觉得十分诧异,到如今,他对于奇异的天空都变得有些习以为常了。

仿佛他已经成为了“伊塔利亚”的一部分。

正当他的意识一点点消沉时,足部却传来了异样的触感。

他起初并未察觉,而是在走过了那地方约十步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然后猛地一回头,才看见了被埋起来的某样东西——像是一只手。

他蹲下身去,像孩子在沙滩上挖掘石头一样刨着坚硬的土块。

他不停地变幻着姿势和手上的动作,仿佛这并不是为了探索,而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作为消遣的理由。

在终于刨开了一小块硬土后,那被埋起来的东西才真正露出了冰山一角。

那是一整只手臂,人的手臂。

人类的手臂。

每个人身上都有的东西,人类的手臂。

他从指尖到臂膀打量了一阵,视线最终停在了袖子上的一处标志上。

黑色的袖子上印着白色的标志,那是先行者6723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也是他进入先行者队列的第一天就看到的东西。

“Forerunner”,翻译过来就是自己的代号前缀,也就是——

“先行者”。

…………

…………

“我调动了观测小组重新开展了工作,数据跟之前的几乎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这颗行星上的确不应该是你拍摄到的那样,可能是你的防护服以前在进行测试的时候拍摄了一些照片,在真正投入到使用的时候忘记把数据清除了。不用担心,这都是小问题。”少女说。

先行者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状态还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糕。

“还有就是,你刚刚发来了一张照片,说是你发现了别的先行者的尸体是吗?”少女问。

“是的,他的袖口上有先行者的标志,我还没有把他完全挖出来。他就在我旁边的土坑里。”先行者说。

“但是……我这边并没有接收到任何的照片。”少女说,“是不是信号通讯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说……那边的环境太压抑了,你的精神状态出了些问题?”

“我不知道,可我这边的确是这样,只可惜我没办法把这边的图像直接通过投影仪传过去,就像是视频通话那样,我只能看到你,而你无法看到我这边,不然的话,你就会知道这边到底是怎样的了。”先行者说。

“……也是,隔这么远,想要视频通话的话还是太困难了。之前在‘阿丽塔’的先行者配置了视频通话装置,但只是连接了不到四秒,投影仪就直接报废了,以至于我们现在都没能再联系上那位先行者。”少女说,“再过几年说不定可以攻克这个技术难题吧。”

“……不,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会……”

“还有,前段时间内部召开了会议,在讨论要不要再发射一名先行者到‘伊塔利亚’上,这样的话你就有同伴了,也不会那么孤独了,精神状态说不定可以好一些了。”少女说。

“等等,我想问……”

“我的名字是西塞尔·罗蒙。”

“我想问的是……等等,什么?”

“我的名字是西塞尔·罗蒙,你以后可以这样称呼我,可以直接称呼我为西塞尔。”少女说,“似乎是和一个许久前的诗人的名字重合了。”

“西塞尔……罗蒙?”先行者6723的瞳孔微张,“那个创作了《饥饿华尔兹》的诗人吗?”

“是的,我因为名字的缘故才了解到他的,我挺喜欢他写的诗歌的,我记得有一篇是他经过一个起雾的北方小镇时写的,好像叫《沙》。”少女说。

“《沙》啊,我很喜欢那一首。”先行者6723说,“我还记得那首诗。”

“旧日的群星藏匿于云层之后,最后的夜晚臣服于时间之下。”少女起了个头道。

“我的双眼被大雾囚禁,灵魂被乡愁覆盖。”先行者接道。

“一切遥远都变得近在迟尺,一切抒情都变得华而不实。”

“我伸出手去,渴望抓住身前的溪流。”

“它却在转瞬之间自我的指缝之中流走,从此消失在被胶片保存的北方。”

“若世间的一切都本应是如此模糊,那么沉醉便成了最廉价的享受。”

“若世间的一切都本应是如此模糊,那么清醒便成了最奢侈的罪恶。”

“离去吧,孤独盘旋的鸟儿,这不是你的应许之地。”

“离去吧,异乡漂泊的人啊,你本属于群山和江海,为何自困于尘沙雾霭?”

然后,是一阵阵沉默。

“看来你的状态平静了不少。”少女笑着说,“他的诗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很远古的导演,他来自一个叫苏联的国家,叫塔可夫斯基。”

“这个我还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了。”先行者说。

“他的电影也许你会很喜欢,等有时间的话我偷偷用电脑给你放吧。”少女说,“不过你要维持好你的精神状态啊,如果你失常了我们可就没有办法再通讯了。”

先行者点了点头,虽然他知道对方看不见。

“照顾好你自己吧,下一批物资不久就发放了,届时我会给你发送投放点的坐标,你的显示屏幕上就会显示方向,你顺着方向去取就可以了,好好活着。”少女说,“那么,我们下次再见吧。”

“……好。”先行者说完,通讯便从那一边被切断了。

他坐在地上,看着旁边的土坑,这才想起来似乎忘记了去问有关这名先行者的问题。

看来只好等下次了。他这样想。

他试图再去刨那片硬土,但是怎么也刨不动了,过于深厚的土层以及过于坚硬的土质,哪个都令他无从下手。

他看着那只手袖子上的标志发呆。

一种异样的情绪在他心里发芽。

痛苦,绝望,疑惑,愉悦,满足……

他感到头晕目眩,只好躺下身躯,就在自己刨的土坑旁。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在脑子里播放起American Football的《Home is Where the Haunt Is》。

阵阵空虚连同睡意袭来。

他终于睡了个好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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