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七七七岁以前,并不明白李媚娘的用心,甚至觉得娘亲待自己甚为严苛。
平日里除了让自己读书写字就是练功夫,可她在功夫上实在是没什么天分,身上长长青一块红一块,金疮药更是没断过。
可娘亲却像跟自己有仇似的,让师傅加倍练自己……
而且还不许自己跟家里的姐妹一起玩,更不准自己动她的脂粉首饰什么的。
朱七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女孩子的玩意儿那么感兴趣,但至少在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之前,都以为娘亲只是个标准的严母而已。
直到那一年,无意撞破了娘亲与嬷嬷的对话,让朱七七的世界彻底崩塌,对娘亲的爱与依恋,也成了怨憎。
什么爱之深责之切!
原来,自己只不过是哥哥的替身,娘亲希望活下来的,从来一直都是哥哥!
那一次,朱七七将自己关了好几个日夜,甚至怀疑起自己根本不是娘亲亲生的,或许只是她捡来的!
不然,娘亲为什么让她扮成男儿?
或许,从出娘胎开始,自己就不重要,只不过是娘亲用来巩固财富地位的工具!
甚至硬生生有了一股冲动,将自己是朱七七而非朱祈玉事公之于众!
可已经跑到半路,又硬生生的收回了脚步。
想到娘亲流着泪的样子,捏紧了拳头,终究是不忍,但也不打算原谅。
直到自己七岁生辰,吃到那一碗娘亲亲手做的长寿面。
朱七七庆幸自己跑去了娘亲的院子,看清了娘亲的处境。
虽然她不过才七岁,可读的书已经不少,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
不说家里年长于她的姐妹只知道扑蝶放纸鸢,就连宗族中的兄长知道的也未必有她多。
原来,娘亲自小欺骗她,不许她碰任何与女子有关的东西,只是怕她的真身被发现,只是为了护她们母女平安,不让她们在那一双朱门后,陷入泥泞。
爹爹早逝,她与娘亲孤儿寡母无人相护,若是真的遭人欺凌,叔公未必会为她们讨一个公道,最好的便是让她们“病逝”,若糟一点……只怕会让她们成为族中男人身下的玩物。
什么血脉亲情、伦理纲常,这些事情,在兽欲汹涌之下,根本算不得什么。
朱门深宅里的那些脏事儿,她也曾听几个婆子小厮私下念叨过,浑得不能再浑!
朱七七握紧了手里未全开刃的匕首,放在脖颈处,目光坚定。
“七七,要不、要不算了吧!”
卧房中,只有李媚娘和朱七七二人。
李媚娘急忙上前扯住朱七七的手,泪珠不断的砸在地上。
“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没事的,这是钝刀,即便使力,也只会割伤皮肤,断然不会伤了性命。”
朱七七眼底晃动,隐隐带着几丝破碎,却更握紧了匕首,让手背上的青筋都异常明显。
“这事儿的确可以作假,可即便以假乱真,万一有败露的一天呢?还是这样保险一点。”
朱七七安抚一笑,握紧了匕首用力抵在自己喉间,“母亲不必下手亦不必自责,女儿自己来。”
一刀割下,也许是这刀太顿了,一阵浓烈的痒意袭来,朱七七猛咳几声,喉间只有一道红印,很快便消散了。
“七七!”
李媚娘紧紧拧着帕子,肩膀不断颤动着,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七七是女子,断然不会有喉结,可这样实在容易被发现。只有用刀子浅浅的在喉间割上一刀,到时可推脱的不能受风。
待伤疤愈合,再割一次,一次次反复,一层一层的伤疤累积,便与男子的喉结相差无异。
这法子已经是眼下最好的了,可自己实在下不了手!
李媚娘用帕子紧紧捂着口鼻,不敢让自己的抽泣声溢出。
只能看着朱七七割下一刀,又割下一刀,直到喉间的皮肤被磨破,血珠自粗细不一的伤口中溢出,急忙抢过朱七七手上的匕首,将金疮药粉小心的撒在伤口。
“好了,好了,这次就可以了!可以了!”
朱七七被李媚娘慌乱的抱在怀里,感到李媚娘双臂不住的颤着,朱七七也忍不住细细的抽噎几声。
自从七岁开始,朱七七便不许自己哭,真男人是不会哭的!
可这一次,仍是将李媚娘的衣襟染湿了小小一片。
这一年,朱七七十岁。
朱七七十二岁的时候,朱家接到了一封信和一则讣告。
原来是自己的姨妈白静病逝,只留有一女白飞飞。
白静的丈夫也在两年前离世,唯恐白飞飞一人无人照拂,受人欺凌,遂临终托孤。
李媚娘接到信,急忙遣人去接白飞飞,彼时的白飞飞一身素服三分俏,眼角挂泪,柔弱得可怜。
白飞飞入府没多久,不愿与人多接触,只长久的待在李媚娘的院子里。
白飞飞的到来也让李媚娘多了一个女儿,忍不住对她好,似乎将这些年愧对七七的悉数弥补到她身上。
这一日,朱七七上门去找沈浪,谁知却扑了个空。
“我们少爷今儿得了个好玩意儿,一刻钟前才往朱公子府上去,怎么公子没碰着?”
朱七七今日一身月白色长袍,腰间一根兰草纹腰带,坠着一枚青玉玉佩,手持折扇,唇红齿白,引得不少女子频频侧目。
朱七七摇摇头,“或许是路上错过了也不一定,多谢。”
微微颔首,抬脚上了马车便回了朱府。
朱七七与沈浪自小相识,满汾阳城的公子哥,再找不出比他们关系再铁的了。
“少爷,您这么快就回了来了?”
守在门口的小厮见着,急忙迎上前。
朱七七折扇一挡,拂开小厮的手。
“沈浪呢?可来了?”
小厮知道他家公子自小不喜欢跟别人接触,即便是隔着衣服也不行,遂用袖子抹了抹额头,往后退了两步。
“沈公子往您书房去了,小的告诉沈公子说您不在府上,可沈公子自顾自的进去了,小的们也没敢拦。”
朱七七眉峰一扬,眸子一转,“哼,又不是他家,来去自如的!”
轻哼一声,展开扇子扇了两下,虽微微斥着,面上却不见怒意,抬脚就往里走。
“上次的茶可还有?我记得他爱喝,去泡来。”
朱七七说着,大步往自己的院落走。
只是还未曾到自己的院落,便远远的看见白飞飞一身素裙跌坐在地上,沈浪则微弯着腰,一手拿着腰间的佩剑,将佩剑的另一端伸向白飞飞。
“在下冒犯。”虽无法看清沈浪的样子,但温和的嗓音却是一如往昔,朱七七已经可以想到他嘴角带着的三分浓淡相宜的浅笑,最是能勾搭姑娘们的心思。
“是飞飞不小心,不关公子的事。”
白飞飞素手搭上剑鞘的另一端,扶着剑鞘站了起来。
粉白色的帕子沾着眼角的泪,更胜西子。
朱七七忍不住耸了耸眉,自从表姐来到朱府,连话都不敢说一句,逆来顺受的,只怕惹人非议。
楚楚可怜的样子不止让娘亲疼她,连自己都忍不住多护着几分。
以往半步都不敢出院子的表姐今儿竟然破天荒的出了院子,还遇见了沈浪?说不得能成就一段良缘也未可知?
沈浪莞尔一笑,凝思片刻,从怀中拿出一个暖玉雕琢而成的振翅欲飞的小鸟,递到白飞飞跟前。
“这个且当是给姑娘赔礼了。”
“这……”白飞飞看着这东西惟妙惟肖,与真的也没什么两样,红着脸收下,软着嗓道:“多谢公子。”
朱七七看着数步之外的沈浪和白飞飞,一个佳人如玉,一个眉目疏朗如山间翠竹,真是有几分养眼。
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鼻尖,无声的笑了笑,后退几步。
“祈玉!”
沈浪眼角却看见一抹月牙白,立刻三两步走过来,毫无顾忌的捉住她的手腕,“明知我找你,怎么还躲?”
朱七七看了看白飞飞,只浅笑道:“我看沈大哥有正事,做兄弟的怎好坏人还好事?”
沈浪眉间一紧,忽然看见她眼角的顽皮,心上莫名的一跳,又觉得自己的掌心烫得要命,遂急忙放开。
清了清嗓,“你才多大,怎么竟说这些荤话?”
习惯性的欲敲朱七七的额头,瞧着她面上比女子还要欺霜赛雪的欺负,指尖一麻,举到一半的手硬生生的放下。
“我是有好东西给你!”
朱七七只微微歪着头勾了勾唇,调侃道:“好东西呢?”
沈浪摸了摸胸前,才意识到方才已经给人做赔礼,只好爽朗一笑。
“这……谁让我唐突了白姑娘,不过作为补偿,我带你游湖如何?”
朱七七手持折扇晃了晃,“同你游湖有什么意思?比夫子还要正儿八经。”撇了撇嘴,“我还要翠微楼的鸢儿姑娘唱曲儿。”
沈浪拧了拧眉,他才多大?这些东西她怎么如数家珍的?
只是看着他眉间的任性,心知若不依他,他自然有冷话噎他,只好笑道:“好,我派人去请。”
朱七七“嘻嘻”一笑,汾阳城谁不知道鸢儿姑娘喜欢沈浪,甚至放言此生唯嫁沈郎一人!
这鸢儿姑娘一曲千金不说,寻常人很难请到,但若沈浪派人去请,则一定请得到。
有这样的好事,她自然是要蹭一蹭的。
“走吧,今儿就给你一个面子。”
用扇子敲了敲沈浪的肩头,笑着与沈浪一同离去。
不知不觉被冷落在一旁的白飞飞,握着手中暖玉雕琢的小鸟,吃吃的望着沈浪的背影,直到二人早已经离开,亦不曾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