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么快就要离开了吗?”
一身素衫入眼,灵动的少女眨眨眼睛,出来采茶的夜迎澹正巧碰上了准备启程的飞伦无眠,出于一面之缘便出口询问。
“是,我们要回京都了。”
生长在渝州的飞伦细细品味一下,总觉得这话不对劲,但也没太纠结。
“京都?”夜迎澹瞬间来了兴致,忙上前打听,“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能带上我吗?”
见她神情喜悦,飞伦隐约看到那双眼睛里闪动的火苗,他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怕伤到姑娘家的心,抬手指指兴味阑珊的无眠,对夜迎澹解释。
“要紧事在这呢。至于带上你,得看她愿不愿意。”
眼睁睁目睹了飞伦坏心眼地把事推到自己身上,无眠只能接受。
那少女见风向有变,直接凑到无眠跟前,央求希望能带上自己。
“公子,我不会添麻烦的。我一定听话,求求公子带上我。”
无眠听到这几声“公子”,彻底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行径,最后实在受不了,直言自己是女子。
未曾想采茶女几乎瞬息间便接受了这个事实,成功跟上了他们。
户部侍郎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青城与京都又并不遥远,他们的行程又紧又快,感到京都时正好差一天的日子。
“飞兄,”隋鹤梦唇点朱红,发缀点翠,“自古以来女儿家难不成都得出嫁从夫,三从四德吗?”
飞伦本是不应与即将出阁的女子相见的,但无眠闹着不嫁,户部侍郎没法子便妥协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难违的。”
飞伦叹了一口气:“我知晓你不愿,无眠,你要掂量每个选择的代价,选了就得受着。”
就如他当年选择了离开青城,结果友人受难一无所知,如今苦苦求寻一般。
这人生哪有回头路?
若是有,估计破镜难圆。
“无人能不受苦难得来所求,若有,想必是他人代而受之。”
飞伦坐看满室红绸,心中哀叹:“别成为这个时代的牺牲品。”
无眠怔愣,苦笑说道:“好。”
发间插上繁多金饰,大红喜服着身,铜镜中的女子美艳绝伦,秀发倾泻,红瞳勾目。
夜迎澹手持木梳,为隋鹤梦梳理云鬓。动作小心细致,生怕扯疼了无眠。
她拿起最后的簪子插入乌发,见花容娇艳,不由心生赞叹。
“无眠姐姐,你今日真是艳骨华姿,天香国色。”
如水波流转的眼睛旁贴着花钿,无眠上了红妆时富有攻击性的俊美已然成为了浮于皮囊的艳丽。
原本飒爽的衣装成为闺阁罗裳,对镜贴花黄,梳理好的发髻和胭脂添上的红色让她无奈笑笑,却又添了几分香色。
女子习得琴棋书画,即使小有造诣,最终是用来侍候夫君,作他人玩乐之物。
无眠深居闺中,对诗词产生兴趣,时常幻想游览天下风光,写成佳作万千。
如今诗文压于箱底,素净面容抹上脂粉,大红绸缎布置房中,门外锣鼓响天。
她坐于铜镜前,等候那父母定好的郎君上门。
终究只是困于深闺的隋鹤梦。
她的身份才是拿得出手的存在。
上花轿,跨火盆,拜天地,入洞房。
这些烂熟于心的流程却没有诗文中的喜悦,隋鹤梦被人推搡着,强势地交到了一个人手中。
她看见那人眼里的利用和冷漠,而她就是集市上标好价码的物品,迟迟没有卖出。
现在,有人付了足够的代价,要抢走她。
这是一桩双方同意的买卖,除了商品。
隋鹤梦隔着红盖头麻木做完了所有的流程,没有新婚夜的缱绻温情,利落转身进了洞房。
有人领她守在喜桌旁,桌上摆着四大盘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那人同隋鹤梦攀谈起来,起初是说着规矩,可后来便不对劲。
她听得诧异,以至于没发觉前厅的嘈杂,而是提了笔墨。
“刘郎,你!”夜迎澹满眼震惊,不可思议看着一身喜服的新人。
新人见到她先是愕然一瞬,随即抬手遮面:“这位姑娘,我们见过吗?”
灵动少女焦急上前:“刘郎,是我,迎澹。”
她拽住新人的衣袖,卷起那层布料,展示出一道伤口来。
“这个是你小时候在山中被树枝刮伤,我找遍满山采来草药。”
说把她又撩开新人右耳发丝:“这儿你本有一颗痣,但两年前山路滑,你不小心磕上一块石头留了疤。”
夜迎澹泪眼朦胧,楚楚可怜:“刘郎,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是我送你进京赶考,还给你准备盘缠衣物。我们还有婚约在身啊!”
席间宾客已然愕异,本是为了户部侍郎的权势,未曾想这定亲的新人居然是个抛弃青梅,薄情寡义的男子。
这些本不该他们看,可谁敢下户部侍郎的面子,都不敢轻举妄动,中途离席那是更不可能的。
高座上的户部侍郎面色平淡,眉头却紧紧皱起。他隐隐间露出些愤色,泄出不易觉察的怒气,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直直地低视那一身喜服的新人。
“你居然敢欺瞒老夫!”
新人紧抿双唇,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冲撞之言。
待到户部侍郎停下言语,只见夜迎澹抓住他的衣袖哭闹起来。
见场面越来越混乱,新人忍无可忍甩开那只手,对着少女厉声大吼。
“都说了我不认识你!别再纠缠我了!”
然后上前急忙解释:“岳父大人,小婿当真不认得这女子,请岳父大人相信小婿!”
户部侍郎怒目而视,大声斥责:“这女子能知晓你伤口来由,就足以证明。”
“你抛弃有婚约的女子,骗取小女的婚事,实乃人神共愤!铁证如山,你还敢抵赖!”
“害老夫差点铸成大错!”
怒气上涌之际,洞房的侍女着急跑出,跪在堂前。
“老爷,不好了!小姐不见了!”
“奴婢刚才守着小姐,结果还没进洞房,就被人打晕了,小姐也不见了!”
户部侍郎两眼一黑,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怒火中烧,风风火火进了婚房。
隋鹤梦沉默半晌,抬起杏眼,隔着一层红艳,仔细听着房内细微的响动。
繁复的嫁衣让她周身沉重,她触摸到身边的柔软,回荡的一道道声音在耳畔蛊惑一般。
这洞房花烛是她所想吗?
隋鹤梦抽出床头私藏的诗卷,伸手翻阅,随后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鹤本闲适,入梦方得。
她字无眠,喜好诗书。
无眠的眼前翻起连绵红浪,焚琴煮鹤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既然无法休眠,又何谈闲适入梦。
她只觉一切变得轻飘恍惚起来,前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可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她身轻如云,背覆双翼,头顶朱丹,随风而游。
凭谁也想不到京都一行的结局是一场丧葬,红白交替,唢呐双响。
隋鹤梦于新婚夜洞房自缢,新人始乱终弃,骗取富贵,户部侍郎大怒之下又痛失爱女,骗婚之人被当场缉拿,夜迎澹和飞伦为同行的友人送了一程重回了扬州。
“我要回青衣山了,你的任务也完成了。”
夜迎澹经此一趟,单纯的少女不愿再为负心人停留,准备掩下多出的情绪,重归旧处。
“你的朋友还在青城,他始终都在,只要你有心便能找到。”
飞伦离开了没多少时日,一进望春酒楼便得了一个消息。
云子烟几天前暴毙身亡,尚未合棺,管事的已经忙碌了许久,这酒楼也成飞伦的了。
当日左右不过一句顺嘴的聊笑话,如今却成了真的永别。
恐怕老板早就料到了。
飞伦知晓,却淡然一笑。
情报既然泄露了,总有人要付出代价。
没想到啊,连这都不安生。
他望着远山含黛,以及近处的三月春情,心中突然有些空荡。
老板的字倒是应了此景。
期易。
至期必易。
当初行之还满怀欣喜,如今的物是人非倒真是叫他不知所云,反而满腹惆怅,无处可诉。
当真是沧海桑田,故人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