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能保持月亮般的心,要爱自己啊
这天的晚霞烫红了天空,滚落在一片火焰的玫瑰金褥子上。
只看见梧桐沙沙作响,又倾覆了一个黄昏,摇着稀稀疏疏的波动,与古槐遥遥相望,日子为之奉上银冠。
树下拼着一个四方石桌,旁边摆了圆滚平滑的石墩,包住这一片树荫能放大的冰凉,被几个孩子站了又坐,爬桌,跳凳子。
一蓬蓬的槐花,悄然在夏天里探出头来,嫩嫩的,像串串细密的白珍珠,挤挤让让,撞进旁人的米缸里,吐开一点点小瓣。
我是在傍晚夏天赶走炎热的台子下,偶然遇见他们的。
晚风贤良,扯着裙摆,扇子摇动起微微的柔和的边。她拉出旁人身体里一根根束缚而疲倦的线,卷在手腕上,灵活而娴熟编织着,剪破了天空的网,放出飞鸟。
四方窄窄矮的破损的墙,已经被拆掉三堵了,剩下半边破角,一堵早被我家粉刷成了焕然一新的另一间房的墙壁。
我和他们的相遇就发生在这里。
他像冬雪间的松柏,低头弯腰而蓄势待发,摸上那面破角墙的时候,触碰的动作慢慢从有些脏的白色部分,一点点触碰到黑色的,不知是谁画的图案或者留下的字。
那么难看的东西,他的眼中居然流露出珍视。
而围观不止我一人,那个人站在我前面几步远,也正注视着他的动作,似乎一刻不愿离开。
我不知那个人是在看墙面,还是在看他的动作。
至少他们都小心翼翼,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被夏天的炎热融化,在傍晚带走了一般。
我认识那个人,他温柔而内敛,蓝黑色的头发半躺着贴在后颈,茶色眸子就像一汪平静的湖水,你照上去的时候,涟漪荡漾,潋滟倾倒半方明霞。
他叫飞伦。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耐心关注一位奇怪的人,或许是兴趣,这难道不算一种行为艺术吗?
我下意识将墙边的人认成了行为艺术家。
他在做什么呢?
食指还在墙上轻轻勾画,仿佛是什么莫名的珍宝,于他而言万金难求,如破碎的光影,不慎便在那些勾画之间落进了他的眼里。
张昭是位读壁者。
他脸孔微微扬起,神情专注而谨慎,动作细致,身子向前微倾,右手只留部分贴在那块破旧的墙壁,墙皮已经掉了大半,透露出里边灰暗腐朽的脸,还有那脸上恐怖难看的图案。
枯败的死物,竟被人视若珍宝。
这句想法一起,晚风吹起我们三人的发,我的稍长了些,缠缠绵绵,发丝的侵扰悠悠扬扬地飘,就将那三串目光,汇集至一处了。
张昭从来不跟我们说他为什么要去看那些墙壁。
但是我们会陪着他,转悠在弯绕曲折的古道,漫无目的又松松散散,找着一面又一面的坏墙。
飞伦是最没有意见的,他通常都是找到之后,就站在张昭旁边。茶色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那面墙边那个人的动作。
他在看什么?
张昭偶尔也会回头望一眼,对我们是匆匆扫入,又不知究竟是谁,真正落入了眼中。
而我会站在最后面,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为他们放风与记录。
张昭很念旧,虽然我不知道这种想法从何而来。
可是飞伦某天昏昏沉沉,告诉我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倒在桌子上,枕着刚写了字的白纸,不管阳光已上日头的拉扯,犹犹豫豫,对我吐出几个字。
“他…爱…古旧…”
我看见他的目光暗沉,晕染了浓浓而又深重的困意,一栋高大而古老的房屋拔地而起,顷刻间又坍塌成破碎的瓦石,残余几面破旧的墙,孤独地挺立。
我是个很随心所欲的人。
于是我拿起了一旁的相机。
天边的云霞滚落,坠进冰凉的清冷的湖泉,太阳此时是照不进来的,只能被窄矮又短短的窗檐斜拦在门外,流泻下一片灿烂柔软的瀑布。
飞伦就躺在一片晴朗,连满身的晨光,都是世界为他铺好的轻柔的毯子。
张昭也是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的。
我有种他们很早就认识了的错觉,而我却不知不觉已然融入了他们之间,没有被排斥在外的疏离。
张昭对我点了点头,浅浅勾起唇角。
那天我守了飞伦很久,也罕见地陪张昭聊了很久。
那是我第一次得知,
读壁者的含义,
独辟者。
破败的坏墙,砖瓦之间的从缝,也会有不知名的颜色,于此初遇重逢。
张昭初次到访,是在街边的午后。
他喜欢游走在街巷里,描绘一格一格,被繁忙的人遗忘的痕迹。
孩子一时兴起的冰淇淋,想要考好的愿望分数,大人曾经的童心,喜欢青涩的爱恋,有名字,有缩写,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符号。
在一堵墙上,被不同的笔迹,不同的色彩,补成人完整的一生。
他们对这堵墙嗤之以鼻前,将自己最美好最纯真的期盼与幻想落笔于此。
于是,当幸福或失望将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便在时间的挑拨下,奔波而走,忘了原点。
这份有过的向往,降临到了下一个来这里的人。
张昭就是在这种状况下遇到飞伦的。
梧桐树摇晃的弧度刚好,正巧叶子落在少年头上,他原本可以转身从容离开,继续去往自己的目的地。
在远方的那个少年,却被墙拦住了脚。
他看见那个温柔的少年,弯弯眸角,眸子明明亮亮,道尽纯净的浮光:“你好。”
梧桐叶作响,张昭拨了拨右侧的耳发,示意他这里落下风干的自然。
他们从那天起相识。
独辟者,张昭说自己是这个身份的人。
飞伦并不懂,但他总是听着,张昭偶尔动情之间,泄露出一点只言片语,让他对这个模糊的概念,逐渐有了成型的构想。
张昭的过去过得还行。
这是他对飞伦说过的话,当然他和飞伦也对我说过。
张昭一笔带过。
他用着最普通的文字,最简单的句式,甚至连语气都是那么波澜不惊,蕴藏在后面的那些处境,似乎都随之由高耸变成平坦,被时间碾压柔和了过去。
张昭家境不好,但是父母对他物质上面都很努力供求,他也努力着,在学业的高峰上攀爬。
家庭的关系很僵硬,张昭很少用自己的欲望去奢求过什么东西,他不擅长于社交,更不想和很多人开口。
性子淡淡的,沉迷于自己的世界里。
他越来越封闭,却也算得上温和,但在父母家人这边,争吵过很多次,这种以无过收尾,无果。
其实已经生活算好了。
如果弟弟没有在河塘边溺水的话。
他想起了自己在意的很多人,那段时间他十多岁,看过大大小小的生死,却还是记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几件。
六七岁的弟弟,很轻易地离开了他。
张昭甚至没有办法,他想过未来,他会培养好弟弟,辅导他学习,陪他长大,过完中考,在自己毕业以后给他送礼物。
他看着长大六年的弟弟,就这么轻易地死在别人的言语中。
是的,他被拦下了,他没有看见弟弟最后一眼。
张昭甚至哭求着,崩溃着,想要从大人的口中求知弟弟的坟落在哪里,他们却说,被埋在了很远的地方。
小孩子的坟有什么好看的,免得让人伤心。
他们的眼角挂着泪痕,一宿未睡。
张昭流不出眼泪。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觉得整个喉管连呼吸都是痛的,腹部以下的骨头似乎都被换成了机械的,又冷又僵硬,与他的躯体互相排斥伤害。
弟弟走的那天,张昭刚刚从学校回来两天,因为作业太多,他只给弟弟切过一个西瓜。
连话都没说上过几句。
他开始翻看弟弟的画。
那些画布满了他们家的墙上,即便是后来,爸爸开始消沉,妈妈欠下十几万的债务,家里似乎开始走下坡路,张昭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读完。
弟弟的死亡,断送了他的明天。
也断送了张昭的前程。
他没上大学,家里的经济状况实在太差,于是他放弃求学,反而去做起了一些很上不了台面的事。
什么都做过。被骂过,偷过,抢过,侮辱过,践踏过。张昭的未来失去了光明,他哭过,不堪过,崩溃过,怨怼过,可是,上天似乎不生眼睛和耳朵,将他踹入了更深的深渊。
他被家里卖了。
因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已经要散了。
还不起债务。
没人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张昭也不愿提起那段暗无天日的经历,他在偶尔工作的时候,会看向墙壁。
那上面有过怎样的痕迹啊。
光鲜的外表,下面是一样的墙灰水泥,当它破碎的时候,都会慢慢被擦上黑,堆积尘埃。
那上面也有过弟弟的画。
他无声着。
咬牙,伤痕累累逃出了噩梦。
但已经破烂不堪了。
他的灵魂亦如此。
不再为其他人的心理做出什么打算,他开始成为一个读壁者,隐忍而克制,辗转于各个城市。
凭借这几年的苦难生活,他可以在陌生的地方,找到角落过得很好。骑车在雨天,站在伞棚下,一切的一切,都被时间冲刷干净了吧。
只是他的身体还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灵魂苍白一片,落下了很多不该有的病根。
后来,他来到这个地方。
遇见了飞伦。
那是第一个,会以如此温柔的姿态,主动与他接近的人。
这很好,又不好。
但飞伦要跟着,张昭也没拒绝。
飞伦说,他的步伐里,有历史沉淀下冷静沉稳的痕迹。
张昭看得出来,飞伦患得患失,他想,大概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可以依靠的朋友,又恰好被自己的奇怪行为吸引,才会这样的吧。
他们两个人一直维持这种状态。
即便是我加入之后。
飞伦埋在蓝天的幕布之下,身上披着的是柔软而又明媚的光,太阳都给他让了步,让清凉来安抚他的眉眼。
而张昭坐在房间内部,我和他隔得不远,但在我身上还是能晒到一角阳光,到张昭那边却全都是阴影的,完全没有光。
张昭只是看着飞伦,眼睛里的喜悦是藏不住的,而内心本质的疼痛也是挡不住的。
这样就很好。
张昭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讲。
他的穿着很闲适,对待我们的目光总是很宽和,浅蓝色的发丝滑掠过他的脸庞,那双眸子似乎也流转着,让人移不开眼的光彩。
他很喜欢现在这样。
但是张昭希望飞伦永远不要知道。
他不能给飞伦回应。
我只能艰难地点头,并对他报之微笑。
“我能拥抱一下你吗?”我突然提出这个冒昧的请求。
张昭愣了一下,说道:“好。”
我们旁若无人地拥抱,我不知道他的拥抱是否具有保护性,但我的却是深深的心痛与怜惜。
张昭走了。
我却沉默着,转头看向已经起身的飞伦,飞伦从来没有睡着,他只是假寐着,呼吸着一切痛苦里的那份获悉的甜蜜干涩的真相。
我流不出眼泪。
只是转而,拥抱上他。
我怀着满腔的苦涩和悲哀,安抚着那个温柔的少年,我从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那么多的心痛与荒凉。
我说:“这是他留给你的拥抱。”
飞伦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帘,盖住了那双眼睛里的灰败,默默接受着我的拥抱。
美好,一梦黄粱。
他从来都知道。
他们两个人,都跨不过自己内心的那道不肯伤害对方的坎,遗留下伤。
你听啊,
风来过了。
风刮过了。
复健,写得不好。
还有状态也不是很好。
只是想写而已。
我永远热爱昭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