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尤诚凡!你什么意思!”一道清脆的声音划破了尤嘉得来不易的宁静。
坐在树上的少年掏了掏耳朵,翻过身去。
湿哒哒的小公子一脸委屈,却还是扯开嗓门的吼着。
尤嘉撇了撇嘴,轻飘飘的从树上落下,凤眸一转,不怀好意的一笑:“我嫌你烦。”
那小公子听闻一愣,便扯开了嗓子:“我今天要是教训不了你,我就不,姓,林!”
林知浊咬着牙,向尤嘉扑去,却只捉到了一片衣角,便扑了一脸的灰,踮坐在地上。素来不染的白袍早已面目全非。
……
他不姓林。
“哈……哈……哈哈哈”
一阵轻笑传来。林知浊窘迫的向后转去,面上倒是万分不显,只是紧张的声音出卖了他:“萧子成,你笑什么!”
萧瑞却是柔柔一笑,温和道:“林兄就是去换件衣服,也比站在这里体面。”
这就是说他丢脸罢。
林知浊自知失态,丢下一声冷哼便离开了。
萧瑞无奈笑笑,站到尤嘉面前,问道:“尤诚凡,你为何要踢他入水?”
尤嘉一挑眉,反问:“你看到了?”
萧瑞不吭声。
这便是看到了罢。
尤嘉好笑的说:“无他,林怀慈太吵,扰到我入眠罢。”
萧瑞纵容的笑笑,说出来的话却并不纵然:“尤兄若是太闲,捉只蛐蛐来斗也是可以的。”
这是在说他不知廉耻,不服管教。
尤嘉敛了笑,看了萧瑞几眼。忽地笑了起来,轻启朱唇:“我知道。”
这便是三人在太学院的过往。
二(上)夜色如墨,青年矗立在床边,眉眼依旧冷淡,却是少年模样,着一身黑色劲装,许久未动。若不是屋内还点着灯,就与这黑暗融为了一体。
楼下觥筹交错,女子的笑声时不时传到楼上来,还夹着汉子调笑的声音。
脚步声渐近,停在了青年的门前,便开了口:“尤将军,太守催您快些下去。”
被称为尤将军的青年,垂下眼眸,开口:“好。”
门前的人离开了,尤嘉开了门,向楼下走去。
楼依旧是从前的楼,走廊上的摆设如他们初来时一般,并未有太大改动,楼里的姑娘们有些已滋生华发,却依旧小意温柔。
只是,物是人非,他不再是那个富贵人家的尤公子了。
尤嘉从楼上走下,先入眼的便是夏水芙。
无他,只是夏水芙太过貌美,依旧是国色天香,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免有些疲惫之态。即便如此,一颦一笑皆是风情,未减当年半分。
尤嘉坐到太守旁,并未多语,只是举着酒杯,敷衍的敬了太守一杯。
太守,即萧瑞萧子成,同与尤嘉做太子伴读的那一位。其实少时尤嘉与萧瑞的关系更好,连林知浊都插不进话。
这厢还没把头转回来,旁边就咋呼了起来。
“好你个尤诚凡,本公子马不停蹄的从宣州来这,你居然不睬我!”
尤嘉又灌了一盏酒,才开始数落林知浊:“救死扶伤乃是医者的本职,每个医者都心怀天下苍生。再说了,你林怀慈不就是个大夫嘛。”
林知浊本听见前半句还有点飘,听到尤嘉说他是个大夫时,差点没把自己牙咬掉,才怒气冲冲的纠正尤嘉:“那是御医。”
尤嘉从沙场回来,少不了去宫里应酬,怎可能拎不清御医与大夫的区别,也是故意气气林知浊罢。
“尤将军还不用饭嘛?这瑶仙楼的饭菜也像从前一样可口。”萧瑞突然***来。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林知浊到底没有与萧瑞生分,但也有几分怨言,不如从前亲近。只盼着尤嘉别当众为难萧瑞,接话道:“是啊尤诚凡,你尝尝呗,水芙姐姐的手艺还是一绝。”
尤嘉低头,夹了一筷子桃片糕,放在嘴里慢慢品尝。
一场宴会很快就过去了。
萧瑞及喝醉酒的一行人很快就被带回了家,尤嘉与林知浊本就在外,便在瑶仙楼住了下来。
尤嘉并未喝多,去客房的时候正巧碰到了夏水芙。
夏水芙向尤嘉福了福,回忆道:“尤公子真的好久不见了。”
七年,也算久。
尤嘉也向夏水芙点了点头。
“当年小公子们舍身救水芙于危难之间,水芙感激不尽,如今又能遇见,便是缘分。”
七年前,太子伴读有幸去金陵游学,十几岁的少年气血方刚,对这江南水乡的姑娘,起了好奇,不免要求探求一番。
贺然:“早听闻这江南的姑娘各个肤白貌美,别有风情,那瑶仙楼的姑娘啊,更是国色天香。”
一群小伙子听了贺然这话,脑子里多多少少都有些荡漾。
尤嘉拖着脸,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林知浊理了理发型,手一翻,抖开扇子,堵住通红的脸,“咳”了一声,正经道:“那瑶仙楼的姑娘真有那么好?”
贺然最看不惯别人质疑他,反驳道:“那可不,里面的姑娘各个都有一双含情眼,望着你的时候啊,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曹雪芹),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你再想想,姑娘与你月下对饮,把酒当歌,诉尽忠肠,赌书泼茶,再留得满身茶香(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典故,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一句子在哪本书哪一页第几行,赢了的人喝茶,往往赢了的人会太激动而泼二人一身茶)想想,便是才子佳人的好事将近。”
贺然的话太让人脸红心动,一群少年异想天开,很快决定趁先生不注意时溜去瑶仙楼。
尤嘉皱了皱眉头,并不打算凑热闹,悄悄地离开打算跑路,冷不丁听到他的名字。
“尤诚凡呢?光是我们定是不行的,尤诚凡聪颖,说不定可以为我们出谋划策。”
尤嘉一听这个声音,便知道是林知浊,心里拍死他的欲望都有了。
最后尤嘉还是抵不过一群少年的死缠烂打。
二(中)
夜晚的瑶仙楼,犬马声色,陪酒的美人这时都被挑了个精光,只留下容貌不甚出色的几位。
这几位姑娘全被叫来伺候这群小少爷们。
瑶仙楼的妈妈看出来他们家族的地位不浅,穿衣都是昂贵的面料,更是不敢怠慢。
林知浊看了看四周,不免遗憾道:“这瑶仙楼里的女子竟是这般……”正说着,踢了踢贺然。
贺然也恼,用力的拍桌,站起来:“林怀慈你想打架是不是?”
林知浊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礼、乐、射、御、书、数一窍不通。
这时贺然旁的姑娘解围道:“小公子莫气,瑶仙楼好看的姑娘都被挑走了,但最好看的莫过于水芙了。”
“夏水芙!”别的少年惊呼一声。
“是啊。”曲遥柔柔一笑“水芙姐姐可是这瑶仙楼的花魁呢。”
贺然咽了咽口水,问:“那……水芙姐姐呢?”
曲遥却是脸色一变,自知失言,闭了嘴,不肯再说。
尤嘉看着曲遥,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筷子,拍了拍手,道:“罢了罢了,没有佳人,再好的饭菜,也如这般,食不知味。”
曲遥听见这声,面色有些难看,扭过头去。
林知浊却是叼着食物,转向尤嘉:“尤诚凡,你这就走了?不再吃点?”
尤嘉:“美食与美酒须有美人作陪,没有美人,索然无味。”
他冲着曲遥挑了挑眉,一笑。
他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今天见不到夏水芙,这桩生意也别做。
曲遥却是有些恼怒,尤嘉的意思,她怎会不知?这些小公子们被保护的太好,但她自小就流连再此处,见过的险恶更甚。
曲遥抿了抿唇,低声道:“夏水芙被囚起来了。”
林知浊大惊,问她:“这……是为何?”
曲遥:“今日曲遥也是糊涂,将此事告诉了小公子们,也求求小公子们莫要声张。”
她说的诚恳,尤嘉瞥了她一眼。
“夏水芙因生的太过貌美,被知府的儿子赵彦看中。赵彦因父亲是知府,在金陵横行了好几年了。赵彦执意要把水芙收做小妾,水芙不从,就被关了起来。”
此话一出,少年们七嘴八舌。
“这赵彦可真不是人。”
“是啊是啊,这赵氏父子可真是狗仗人势。”
贺然怒道:“赵彦区区一个知府之子就如此嚣张霸道,那夏水芙也真是倒霉。”
萧瑞听了夏水芙的故事,也不免同情心泛滥:“是啊,仅仅是因为地位低下,就被逼给人当小妾。”
林知浊却是灵光一闪,哇哇喊道:“我们要不然救出夏水芙?”
贺然听了,这样一个逞英雄的机会怎能放过,当即叫好。
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了,也想被人崇拜,教人给镀上一层金边。不少人都同意了,开始计划起来。
尤嘉面无表情,问萧瑞:“萧子成你去嘛?”
萧瑞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便被林知浊抢了话:“去,萧子成怎么可能不去?”
尤嘉:“你闭嘴。”
看萧瑞也点了点头,郁闷的把头转了回去。
几位少年趁着夜色,找进了夏水芙的屋子。
夏水芙面色有些憔悴,却依旧风情。她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到了率先进来的贺然,晃了晃神。
贺然看到夏水芙不禁怔了一下,蓦地红了脸,踌躇着不敢说话,莫名其妙的就屏住了呼吸。
后边的一帮猴子忙叫着:“贺晚照,怎么样?水芙到底好看不?”
贺然不出声。
一个又一个的人挤进了这件狭小的屋子。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
这是尤嘉第一眼看到夏水芙是想到的诗句。
夏水芙一滴泪滑落,来不及擦拭,就这样挂在了她精致的面上。
尤嘉往下一看,她的足上还绑着一条小巧的锁链。
夏水芙听到前因后果,有些激动,又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期盼。
贺然不多时,已翻墙从别家捡了把斧头,“咔”的一声劈断了绳索。
夏水芙欢喜极了,她拉住萧瑞的衣服,央求:“王生被赵彦带走了。”
一众少年有些懵,互相看着对方,不知所措。
倒是萧瑞,红了耳根,涩然道:“咳……是水芙姑***爱人。”
倒是林知浊,大大方方的说:“夏姑娘,你放心,我们定会替你将王生带回。”
尤嘉瞥了他一眼:“怎么带?我不帮忙。”
林知浊被噎了一下,随即不怀好意的一笑:“哎呀,尤诚凡你不是喜欢我的貔貅嘛?”
尤嘉警惕道:“你想怎样?”
林知浊嘿嘿的笑:“你若是帮了我们,貔貅归你。”
……
“成交。”
二(下)
尤嘉是武将之子,因此武功也没落下。踩着同窗的手,用力一蹬,手一撑,就已到了赵府。
他将绳子的一段抛出墙外,又把另一端系到树上。拉了拉,确保了安全才离开。小少年们一个个抓着绳子进来。
尤嘉离开,七拐八拐来到了一间偏院,外面的人手不少。显然,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他欲离开,忽地听到里面传来的呻.吟声。
是一位男子。
尤嘉扯开了笑,想来,这便是关押王生的屋子。
他还没想到什么办法去引开这群人,救王生出来,就已经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动静。
“靠!你们算老几?也敢来押本公子。”
“……”
门口几个侍卫已被调了过去,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人照看着王生。
尤嘉抓住时机,潜入了屋子。
屋内没有多余的摆设,王生就躺在地上,冷汗浸***他身上的袍子。
尤嘉面无表情的盯着王生看了一会儿,将他背上,“嗖”的一下溜出了房子。
瑶仙楼。
一群小少年坐在席内喝酒,听闻瑶仙楼前有人来砸。林知浊手中的酒,被几口饮尽。
林知浊斗志昂扬:“萧子成,贺晚照,尤诚凡我们走吧!”
萧瑞给他泼凉水:“人家都找上门了……”
这时贺然起身,走向门口,大喊:“我父亲是吏部尚书。”
不断地,有了贺然起的头,世家公子们都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御史大夫”
“枢密使”
“参知政事”
……
看着赵彦父子瘫倒在街上,萧瑞勾了勾嘴角。
赵氏失了民心。
临别前,夏水芙亲自来送,小公子们乘船,调转船头,乘风破浪,无惧前路。
七年后,夏水芙笑着问他:“小公子这么还不去找萧公子?”
尤嘉沉默。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可是我并不打算原谅他。”
夏水芙毫不意外,向着尤嘉福了福。
三尤嘉成了亲,新娘是他少时喜欢的姑娘。
林知浊看着昔日好友,一眨眼,已经琴瑟调和,有了家室。
尤嘉牵着新娘子,俯下身来,笑着说些什么悄悄话。
走过林知浊面前时,尤嘉已闭了嘴,但听见新娘子的声音。
“今宁随君远奔,以结百年之好。”
四尤诚凡的婚宴,萧子成没有去,因为尤诚凡就没想过给他下帖子。
萧子成坐在开往京城船上,手里拿着要送给尤诚凡的新婚礼物。
忽地笑了笑,将手里的四色糖与四京果扔下水去。
尤诚凡既然还恨着他萧子成,那便不去打扰。
当年皇帝和徐相忌惮尤家,陷害了尤氏夫妇之后,想把军权交给徐相。
尤嘉大哥在朝廷中也受了牵连,尤嘉找了同窗,求他们父母帮忙说句话。
当时萧子成是怎么说的呢?
“你放心,我肯定会让父亲帮你的。”
可是呢?
萧子成和父亲说了之后,在父亲的一声声叹息中知道了,整个萧府都受了徐相的打点,想帮尤诚凡说句话,就是拿着萧府,与徐相作对。
后来他对尤诚凡说:“对不起,我食言了。”
尤诚凡的眼里没了光彩。
之后啊,年仅十六岁的尤嘉求了兵权,率着三千人,平了叛乱。
萧子成闭着眼,远处传来水声,渐渐的睡意来袭。
在他惊醒前,最后看见的,是七年前的太学院。他,林怀慈,尤诚凡并肩走在林荫下。
“尤诚凡,你凭什么踢我?”
“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
五林怀慈在贺然的丧葬上,抬手摸了摸脸。
如今,贺然反击匈奴时,被乱箭杀害;尤嘉痛失双亲;萧瑞与尤嘉决裂。
也就他一个同从前一样。
物是人非,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