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的夕阳将空气染红,融着像风又说不出来的气味,醉人,像微醺的甜鸡尾酒。
Azura想起好几年前,不,或许是十几二十年前,当时尚算年轻的她虽然已经担任人族科学理事会的首席技术官,却仍能在庞大繁杂的工作中稍稍缓冲。
因为身边还有他,有那个能微笑着纵容自己的他。虽然当时应该只是日常对话时的那一点关心,或是情人节的一点惊喜。但还好记忆没模糊,那些弥足珍贵的回忆成为了Azura现如今所剩无几的笑容驱动燃料。
这些回忆都很美好,但只限于事。当记忆中的Patrick和眼前的Patrick缓缓重合时,她眼前的重影竟是那将营养液浸得猩红的残碎尸块。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羊皮纸书写的婚约在抽屉中落灰,她的渴望与憧憬随之分崩离析。
但Azura毕竟不是只会在闺房里暗泣的孀妇,她是一位科学家,是首席技术官,她的理智告诉她,Patrick的旗帜倒下了,就将由她来扛起大旗。
“旗帜不倒。人们依旧会向同一个目标进发。”
“旗帜不倒,所有人就会为了理想和信念继续前进”
但人族情况不容乐观,各方的势力蠢蠢欲动,却没有能镇住他们的人——Patrick亲自培养起来的步兵中尉Hlida的职位太低,而且她的威望也只限于在步兵中。他身边的亲兵Daryll的出身也不被看好,而至于Azura自己,也并不是很确定身为科学家的她是否有能力统领三军。
所以,对于她该扛起一面什么样的旗帜,Azura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那就是让Patrick回归。
但她也深知这不合礼法也不切实际,但她不在乎——科学中没有禁区,没有死角。伦理中也留有为未知栖身的空隙。身位科学家的她期望的是人族能再度崛起,而身为未婚妻的她期望的是丈夫的回归。两者间没有任何矛盾。
当然也不绝对,哪怕义体人更需要的是被钢铁包裹住的身躯,她还是私心为他贴上了大面积的人造皮肤,将身高体重一丝不差的列为机体必备数据,像是将早已死去的爱人做成水晶标本的疯批科学家,拼尽全力的去保留住那一丝自以为的熟悉感。
为自己,也为他。这安慰自己的理由曾牢不可破。
——直到在Patrick苏醒时崩的粉碎。
当Patrick苏醒时她正独自一人在实验舱对面的写字台上校对数据,在听到声响时,Azura眼神一动好像注意到了异样,她小心翼翼的靠近装满保护液的透明舱体,里面面容坚毅如常的青年轻轻颤抖了几下,随即睁开了眼睛。
Azura的心脏狠狠漏跳了一拍。
他苏醒了,毫无征兆的苏醒了。
她的腿不自觉的后退一步。还没有到时间,他还没有度过测试期……但这些都不是她恐惧的理由。因为Azura在那双满是惊奇的眼眸中读出了最令她恐惧情绪——温柔。
义体人为什么会对着玻璃仓外一个憔悴的女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只有一种可能——他认出她了。
——他没有任何的记忆缺失,把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悬浮在液体中缓慢前行,却被连在背部的粗大缆管无情拽住,Patrick的身形瞬间一顿,只能用同样连接着缆线的双手贴在钢化玻璃板上。他的双唇微微翕合,将所有语句尽皆化作汽泡,望向Azura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Azura知道他是在用现在他仅能完成的动作安慰自己,但越是这样,她越发觉得自己罪不可恕。
她有什么权利,将一个已死之人强行从天堂拖回人间?她有什么权利,让一个已经操劳一生的人永生永世继续疲惫?她有什么权利,将自己记忆碎片中的爱人强行揉搓进面前这个实验品中?
让他有新的人生不好吗?
让他不记得她不是更好吗?
想到这里,Azura再也控制不住翻江倒海的情绪,理智终于在忏悔面前崩裂,她颤抖着蹲下身,泪水如泉从指缝中争相溢出。
不愿再想了,不愿再想了。崩坏的意识沉进绝望的深海,呜咽声与义体人捶打玻璃舱盖发出的嘭嘭声搅在一起,随即被刺耳的警笛声撕碎。
猩红色的灯光在实验室的每个角落里翻腾着,地狱般的压迫感直直扑面而来。大门被姗姗而来的研究员们打开时,映入他们眼帘的便是这样可惧的一幕。
“他……将军怎么……醒来了?”
没有人回答他,说出这话的实验员破碎的言语中是深深的不安,众人亦是。站在最前面的Nostra抿了抿唇,他虽然不是专门研究义体人的,但也知道一味拖延的后果。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Azura的肩膀,
“抬头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当Azura好不容易恢复点理智抬头时,那闪烁的红色光芒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顺着桌腿蜿蜒而上,爬过桌面、写字台、试验台、手术刀、仪器架……最终在仪器正中的电子屏上炸成一团猩红色的报警信号。
“警告,意识海偏离。”
“警告,意识海偏离。”
…………
27.796%……
30.365%……
33.890%……
随着猩红色的参数不断地跳动,实验舱中的Patrick终于像是抑制不住了什么似地痛苦的抱住头,身上连着的缆线随之开始颤动。
Azura强制休眠……执行。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等了。在一片混乱中,Azura的声音悄然响起,像浮在空中一样听不真切。突然,她猛地抬起头,将曾经在唇边嗫嚅的声音嘶吼而出。
Azura执行强制休眠!!
泥塑般定在原地的研究员终于身形一顿,几步跑到操作台前十指翻动开始敲出程序,随着Enter键被他狠狠按下,实验舱中的人猛地一扬头,身体像是触电似地抽搐几下,随后无意识的缓慢蜷起了身子。
在他双眼轻轻阖上的一刻,一直响彻不绝的警笛声戛然而止,整个实验室重新恢复了三分钟前的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Azura静静矗立在这片“坟墓”中,布满血丝的宝石蓝瞳再未充斥上泪水,她安静的仿佛要把自己也融进这片沉寂中。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囚禁在一片废墟天堂中的断翼天使,明明已经不能飞翔,却仍在用迷茫编织成的镣铐束缚住手脚,就只能这么直挺挺的立着,看着,在这片残垣天堂中唯我独尊,却一无所有。
Azura又想起几周前的那一次出征晚宴,一向不爱饮酒的她反常的连吹下好几瓶高度威士忌,等到Patrick费劲的把她从酒桌上捞下来时她已神志不清,没在地上踉跄几步就抱着垃圾袋狂吐,里倒歪斜的窝在义体人怀里
他低声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她只是摇头,胃像着火一样疼。Patrick把她扶上床后,将一杯水放在床柜边。
Patrick我觉得你变了很多,Azura。
这句话像从头浇下的一桶冰,让Azura还处于宿醉中的大脑骤然清醒。彻骨寒意蔓延至脊背,直渗入脑髓。她试图从他的眼中读出什么,只有迷茫挡住了真切,也挡住了那最后照进她心中的一束光。
人生就是这样,你可以要求一个人在他十七八岁时就定好这一辈子的目标,却不能强硬要求他矢志不渝永远这样走下去。因为人生这条线错综复杂,随便一个小疙瘩都会让它拐上不同的轨道。只有在被岁月里的伤痛一遍遍冲刷淘洗后,留下的才是最真切的恍然。
谁曾没有过年少轻狂?或是站在高台上慷慨激昂发表演讲,又或是是孤身一人冲入敌阵大杀四方。耳边烈风呼啸,身后日月鎏金,一路淌下敌人肮脏的血滴混杂着自己的鲜血,鲜红的倒影着天空云霞,交错的映照着自己的背影——正决绝果敢走向那执着坚定着的天真理想。
可是日历上的年份变了数字,她也不再是当年的自己了。
她不由自主想起十几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死寂的实验室,自己那个时候是该流泪的吧,实验失误、道德谴责、自我否认、价值怀疑……随便拎出哪项不能击垮自己?泪水是情感爆发的发泄口,可在那时,就不知为何失效了。
是因为最后还是成功了吗?是因为人类打出了漂亮的反击吗?
或许是吧。但Azura觉得并不完全,也许是她作为一名科学家,那些镌刻在骨髓中的信仰让她的心硬了起来。
Azura在这条道路上探索,如同在黑暗的堆满炸弹的狭小山谷中点起火把。
Azura但我不会因此熄灭火把,因为我想看见黑暗的尽头到底有什么。
Azura探索,求证,被击垮,再站起来,继续探索
他们在挣扎中探索人类存续的可能性,却没有将自己视为高人一等的开拓者,而是在前仆后继的点燃这致命的火把,
只为了那一线的生机。
但她(们)也被迫割舍下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在痛苦中不断地麻痹自己。她(们)日日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都希望在自己哪天倒下时还能给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留下一点星火。
但正因如此,她(们)所奢求的东西,或许都再也抓不回来了。
她明白,义体人和人类不同,他们的寿命几近无限,也因此有足够的时间停留在横冲直撞的闯荡中。她可以理解Patrick的疑问,因为即便他的认知速度已经超过其他义体人一大截,也还是无法抵挡这种被胁迫的硬件配置。
他还有很多时间,她却不能再回到从前,只能抓住一切时间去完成夙愿。
总有一天,她必须要放手——她接受了,或是麻木了,总之是愿意了,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月有阴晴圆缺,如果聚合的尽头终是离别,她更想留给Patrick一个对于他来讲最为完美的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抓住他大声询问,悬崖勒马硬生生咽了回去。义体人的背影渐渐没入地平线,她的呢喃也消散于空气中。
Azura『Would you still love me if I were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当我年华逝去,容貌凋零,你还会爱我吗?
当故友诀别,鲜活的生命力从我身上剥离,你还我爱我吗?
当我不再伫立于你所清醒的世界,当我失去了所有让你心动的美好,你………还会爱我吗?
4.
这是座教堂。
荒废已久的大厅空空荡荡的,但加高的穹顶让整个室内更加明亮开阔——阳光透过五彩玻璃照射进来,折射在两旁的天使像上,光彩琉璃很是典雅。
除了有点积灰以外其他都挺不错的。不过Azura现在没有心情欣赏艺术——因为救赎之翼被敌人打坏被迫降落在这个修在半山腰的教堂,落下的碎石堵住了她唯一的来路。更糟糕的是祭台后有一处联通地下室的入口,不知道是哪个牛人把一群僵尸关在了里面。她的到来让那群怪物异常兴奋,它们正不断疯狂撞击着锈迹斑斑的铁栅门,乒乓乱响和诡异的嘶吼声混杂着敲响警钟。
Azura最多再撑五分钟……
Azura躲在尽可能远离祭台的一个角落里,检查了一下身上的弹药储备后用手上通讯设备发出紧急求救信号。救援正在往这边赶,看讯息应该是最近的战略支援小队,不知道有没有熟人。
砰——
第一只僵尸突破阻碍朝她冲来,Azura向后退了几步,稳稳托住信标枪将子弹正中在僵尸的脸上,同时门外响起闷闷的喊声。
Azura等下,我还没有到达安全距离……
没有给太多准备的时间,伴随着轰的一声,教堂的门被炸出了一个窟窿。同时长柄刀破空袭来,将还在从地下室向外爬行的僵尸一一斩杀殆尽。
阳光穿过破碎的五彩棱镜照在Patrick身上,那个酒红色头发的义体人安静地站在那里,周身镀满了窗棂外的浮光。他在恢宏的拱璧间显得尤为渺小,但在Azura眼中却是如此高大。
浑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双腿上,她一步步朝他走去,步伐变成小跑,再变成快跑,越来越迅速,越来越急迫。
她关注不到自己奔跑的速度,眼睛所能接收到的画面快速闪烁着又消湮,短暂停留又迷蒙了一片,她像是一步一绊艰难穿越一片残垣的过去天堂,像是筋疲力尽追逐着风筝的小女孩的模样。
将泪水与梦想撕碎化作触碰信念的垫脚石,自以为从那时坚硬起来的心脏在此刻软了下去,曾经消湮在记忆长河中的梦想一片片不自觉又热烈的重组,成了眼前愈加高大却模糊的人。
Azura跑出了那扇门,鞋跟落下的前一秒,身后的僵尸们也被清理干净。
腥气堵在喉咙里,Azura大口大口喘息着,心脏怦怦直跳。Patrick将刀收回刀鞘,又没经过允许就拉下她的口罩,指节微凉,轻轻蹭着还留有痒意的疤痕。
PatrickAzura,我爱你。
义体人平静地说道。
没办法再经历人类的旅途,他可以学。
观察旁人的相互陪伴,将措辞与爱意记录,再分解,储存进意识模块。
她自认为对他十分了解,实际几乎都是错的。
他爱她,并不是因为某项扣人心弦的疯狂。他爱她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也会爱她横冲直撞后的蹉跎与落败。他爱她那随时光荏苒老去的面容,也爱她被年月侵蚀的千疮百孔的灵魂。
荣耀、伤疤、深痕、生机……既然它们构成了她,他就会把一切的一切,都包进心里。
只因为她是Azura,是她自己。
PatrickAzura。
运输机的轰鸣声响起,他的声音却如此清晰。
Patrick你的花还没死。
Patrick回去以后,我们一起去晒太阳吧。
0.
Azura这是你说要给我的……生日礼物?
Azura看着那盆天堂鸟,看着青色头发的少女抱着被她清洗地干干净净的花盆——那里面种着她曾经最爱惜的花,郑重递到自己手上。
“对啊。好好养着吧,这可是我对你最真挚的祝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