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门，故事要开始了。
“那孩子的安危于我而言也很重要。”
琴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她从不在工作时喝酒，这是唯一一次。酒味微苦，促人清醒。
“所以，你为什么要把他身边的护卫都支走？说四月不能保护自己的，也是你吧，小林。”
身为组织的首领，琴的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从那个雨夜开始，眼前这名有着不祥外貌的少年，从未成为过自己真正的手下。这样的一天早晚会来。
不如说，她一直等着这一天。
小林耸耸肩，不置可否。
“告诉我，过会儿要发生什么。”
“接下来的安排吗？我要去找四月。不去可不行呢。”
“我可以放你走，但是……”
“不对哦。”少年点点下巴，故作沉思状，“首领不会忘记了我的能力吧。”
小林站起身，金瞳中闪烁着奇异的色彩，语调中藏着难耐的兴奋：“虽然很讨厌，我也不是很喜欢用它。只有在这种时候，会稍微理解四月一点呢。
“我想要做什么，首领是拦不住的哦。”他笑笑，“我们的关系，不是那种朴素的威胁关系来着吗？”
从相遇起，第一个雨夜开始。关系就不是对等的。
“呵，确实如此。”琴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她向来不擅长微笑，也几乎从不在他人面前展露笑颜。但这次，她笑出声来，“我知道你的计划，小林。”
少年眨眨眼：“噢，还真的是呢。”
“我这次也准备了其他的筹码。”女人补充道，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
“但我这边可不打算加码哦。”
“你们只要看着不插手就足够了。”
能将不稳定的因素排除掉，也是计划中重要的部分。
“就那么想恢复原来的秩序吗？”
“因为，我喜欢它。”
她人生的大厦建立在其上。
仅仅是出于维护自己的目的，也要将狂徒的幻想反对，阻止世界之间的相侵。
少年笑了笑，说：“好呀。成交。”
时间再早一些，在档案室内。
“我不理解。”久说。
失去右手的少年，面带愠色，向着面前的银发少年怒目而视。
“那要我重复一遍吗？”小林的视线淡淡地扫视过久浏览过的文件，“你记住了很多东西，也有着不错的判断力，是时候让它们发挥作用了。”
久摊手：“我做不到。”
数年前异军突起的组织，成员只有寥寥数人，其首领张在明目张胆地挑战旧秩序后，却没有得到任何势力的讨伐或追杀。不知是集体失声还是静观其变，总之，张仍然“逍遥法外”。
而小林希望久能够查清楚原因。
“这种事情，除非去采访张本人吧。”久一边观察着眼前的少年，一边说道。
“那你就去采访他好了。”小林没什么耐心，“总之给我去调查，大张旗鼓地调查。”
少年垂下头，去看自己空荡荡的右手，而后露出隐秘的微笑来。他说：“我明白了。”
久已经明白了大部分的事实。
所以他问：“能不能提示一下范围？”
“至少也是组织里的所有人。其他的看你发挥。”
什么啊，把人当做这样无足轻重的棋子是会遭报应的。久在心中暗暗想到。
小林转身离开前，耸耸肩，说：“说不定真是这样。”
张的组织正位于废弃工厂的背后，原本是职工宿舍，现在被改造成了原始风格的黑帮组织大本营。
四月睁开眼，在回忆起昨天傍晚的事情后，又闭上了眼睛。
无论是哪种情况，对他而言都没有所谓。被救回还可以睡会儿，被张抓走醒了也没用。情绪不太敏感，有时也有这种好处。
“别装睡了。”
休斯倚在床尾的墙上，抱着臂，睥睨着床上的少年。
从阿什利那边毕业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每当他闭上眼，那段堪称残酷的经历就会浮现在眼前。
几天前，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同窗，那位名为葵的少女，与自己相似的存在，赢得了所谓「毕业」的资格。
休斯认为自己可以真正憎恨这个世界了。
诱人的，残酷的，鲜血淋漓的，违背阳光中律令和规则的纯粹的黑夜。
他憎恨着这样两极分化的世界。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幸福也是同理。
不幸跌入地狱中的人，在少女的血泊中，燃起了此生第一次真正的怒火。
休斯想要让那个充满希望和爱的世界看着。看着他的愤怒。
所以他站在这里，作为张的协力者，实现他们共同的目的。要将这泾渭分明的虚假壁障打碎，让愤怒和爱共存，让幸福被苦痛玷污。青年清楚自己的弱小，甚至觉得这样的念头不切实际又可笑。但哪怕一点点，只有一点点也足够了，也要让这世界看着他的愤怒。
因为，毕竟他现在活着，而且或许不打算活下去了。
“你在生气吗？”少年只瞟了眼青年，就继续旁若无人地闭目养神。
“生气？”
“你的表情，我在很多人身上见过。”
休斯摸了摸脸，确认自己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说：“你的错觉。”
“你杀了人。”四月翻了个身，铁架床发出吱嘎的刺耳声响，惹得他皱起了眉头，“而且你想死。”
“你在说什么鬼话。”看上去只有十几岁年纪的少年，近乎武断地说出了让修斯觉得莫名其妙的话。他试图以这句话探究自己的内心，但门扉紧闭着。不过，无论如何，前半句话是准确的。那是他第一次，剥夺他人的生命。
“不知道就算了。我也没兴趣。叫我起来有事吗？没事继续睡了。”
四月拎起被子蒙上了头。
“你是与众不同的一张牌。没人指望将它握在手中，但至少要确保别人打不出来。”
“我知道了。”少年的声音闷在被子里，“你们不逼我，我也不会做什么。”
“待在这栋楼里，你就会很安全。你没什么想做的事情吗？现在的形势暗流涌动。”休斯并不打算一直在这里看着少年，他们都知道，没人能够拦住他，只要说明情况就足够了。所以他随口问道，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
“我不喜欢。”青年等待半晌，少年才继续说，“杀人的感觉。但是我做不到其他的事情。”
吃饭会觉得痛苦，睡觉会觉得痛苦，说话会觉得痛苦。如泥浆般的负罪感，附着在心上。而这样的感情，是少年难得可以完全体会到的情感。
“小孩子想找人撒娇的话，你可找错人了。”休斯拉开了屋门，没有上锁。
“所以，我没有什么事能做。这也是你们希望的，不是吗。”
“好。这就足够了。”青年顿了顿，最终将门虚掩着，离开了屋子。
少年从头顶拉下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洁白崭新，是刚漆过的，其上没有一丝污浊。但隐约中，少年看到模糊的面容。止痛药的效果还在，他知道自己的意识并不清醒。
“是幻觉吗……”四月没有眨眼，只是注视着那团虚影。熟悉的，陌生的，温柔的，冰冷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抗拒呢？明明有能力让自己不去受伤。”小林真诚地疑惑着，在一次行动过后，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在意识朦胧，大梦初醒，或是濒死边缘的时候，少年时常能感觉到，在右手侧的斜后方，有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对于少年而言，那是他近乎忘却的遥远记忆。
他记得有人夸赞自己：“真勇敢啊，这孩子，摔得这么重也不会哭。”
但在人群散去后，眼睛的主人拉着他的手说。
“下次要小心哦。”
那双眼睛太过于模糊，连颜色也记不清楚，更想不起来主人是谁。
“今天的事，我也觉得你很勇敢呢。但是啊，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可以有更加清楚的痛感的，至少也要哭出来才好吧？不过可能那个时候，我又要难办了......哎呀，这不是重点啦。■■，接下来的话，要好好听我说哦。”
是谁呢？四月想不起来。从哪本看过的小说中抄袭来的幻想角色，还是真切存在的温暖记忆，他分不清楚。
“丢失过重要的东西后，才能清楚地理解他人的焦急；身体受过伤害，留下伤口了，才能知道流血的人有多痛。亲身体会过类似的情感，才能明白感同身受的含义。总是无法理解小说和影视剧中的内容吧？人们为什么哭泣，又为什么喜悦？没有经历过，就很难明白。于你而言，就是这样的道理。人们总是不可避免地在伤害他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我希望■■能尽力避免这一点。我担心体会不到他人有多痛的你，会轻易地伤害他人。”
伤口传来隐隐的痛意，连带着记忆中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不过呢，也没有必要着急哦。不是所有人都生来就会哭泣，理解他人的痛楚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学习，我们慢慢来吧。”
少年闭上眼，紧紧攥住包扎过的右臂，很痛，但是他没有放手。
他喃喃道：“我还是不懂……妈妈。”
组织大楼的顶层，琴的办公室。
久双手背在身后，左手紧张地抓住空袖管，等待着首领的回应。少年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他或许不是个强大的人，但他绝对是个不服输的人。手上掌握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了。复仇吗？有一些。背叛吗？算不上。
只有一点，是久最清楚的。
少年要救他的妹妹。从那个恶名昭著的集训营中。
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去。所谓阳光下的世界，只是黑帮没有沾染的世界，并非宁静祥和的天堂。无论日夜如何轮转，他们依旧身处人世。历经的苦难种种，久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最终只剩下，一起活下去的执念。
琴没有过多回应，只说：“你得知道，你妹妹是自愿前往那里的。”
“他是受了那叛徒的蛊惑才......”
“你也是叛徒，久。你的情报还算有用，但你要我怎么相信一个反复背叛他人的人？”
“首领，道义不是我这种人有能力坚持的。”久皱眉，却笑着说，“可我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动机单纯。只是和妹妹一起活下去。”
不如说，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无所谓。失去的平静生活，回不去了。断掉的右手，也无法找回。出于最自私也最真挚的情感，久不想失去葵，哥哥不想失去妹妹。
然而，葵在最后的结业考试中，失败了。少女死在了最后的决斗中。
葵和休斯。尽管他们的外貌和个性等诸方面都各不相同，但是彼此都莫名地觉得，他们的灵魂是同样的存在。
“把刀拿起来！这次我们来真格的！”阿什利拍拍手，面向少女和青年，声音愉悦。
葵看向远处，几名孩童在玩耍。这不为人知的训练场，恰好与一座废弃的公园相邻，而今日，里面恰好有几名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孩子。
“上完这课，你们就是真正的杀手了。”阿什利叉着腰，走到观战的位置。
跨越为人的红线，来到非人的暗面。
即，否定自我的存在。
“我要培养的是真正的杀手。”阿什利说道，“不是服从命令的工具，也不是伪善的家伙，而是完整的人。会衡量损失和收益的聪明的人。”
那么，考题就在眼前。阿什利的命令是，一小时内，最后留在公园内的唯一一人，是这场考试的赢家。
女人毫不客气地补充:“如果两个人都在场，那就都去死吧！”
葵看向休斯，两人交换了眼神。
经历了残酷训练的二人此时已经脱胎换骨。仅仅是从毫不拖泥带水的一举一动，和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警觉就能看出。
不过，二人的心没有因此而变得残酷。无缘无故地屠戮弱者，是不在考虑范围内的。葵踏进公园的大门，正打算找借口让孩子们离开时，却遭遇了袭击。
一颗石子被投过来，落在她的脚边。
毫无威胁的威胁。
但威胁并不是来自于普通的孩童，而是有组织有素质的，小小的军事团体。
不要根据外表预设弱者的立场，也要预设自己没有同情他人的权力。此为第一条。
如果那颗石子是枪弹，考试已经结束了。孩子能够使用武器，武器就算是孩子也可以使用。葵心中警铃大作，找到合适的地方隐蔽起来。
少女检查手中的枪。
对面是使用石子的孩子。
青年检查手中的枪。
对面是训练有素的孩子。
他们躲在不同的掩体里，考虑着相同的事情。而后同时举起了枪。
石子噼啪作响，大部分准头很好，很多卡在了二人躲避的长椅的缝隙上，但并不影响行动。
视线看进黑洞洞的枪膛，空无一物的虚无。他们拿枪指向了对方。
不要拒绝最大的诱惑，也要优先解决最大的威胁。此为第二条。
子弹毫不犹豫地射出。两人都射空，也同时改换了掩体。
如何胜过镜中的自己？
葵知道她和他之间终有这一战。初次见面时，她没下手，阿什利叫停了争斗。少女清楚，即便是现在，心被高强度的训练折磨过后，自己依然不会下手。
少女也清楚，这次那名女人不会叫停，他们不会再有回旋的余地。二人一起活下去的可能性是零。连一丝希望也不能抱有。因为这是最后一课了。
少女最终没有走到线的这一侧来。
无论「自己」做出怎样的举动，「自己」也会同时做出完全一致的决策。心沿着相似路径生长的葵和休斯，站在彼此的对立面，如同镜中那样，开始了攻防战。
谁先将后背交给依旧不懈地攻击着的孩童们，谁就几乎等同于输掉。
许久无人维护的公园中，儿童秋千和滑梯褪了色，大头的塑料玩偶咧着嘴巴，毫无恶意地无声大笑。孩童稚嫩的呼声，也回荡在这里。如同过家家般的游击战，滑稽地发生在这里。
枪声很快停止了，继续试探没有意义，他们无法击中彼此，只会浪费子弹。
少女和青年都在各自的掩体后沉默着，没有交流。孩子们四散开来，开始寻找二人的踪影。
休斯在心中默叹道:阿什利也真是够费心思，不知在哪里找到的这些孩子。她的意图有那么简单吗？
如果为了赢，现在出手除掉这些游走的干扰，或许对最后的决斗更有利。孩子大概七名左右，子弹也足够。尽管来势汹汹，但目前看来，孩子们手无寸铁。
动手吗。休斯看向手中的枪，又按下手。痛恨自己的犹豫。
想做的事，还有不想做的事都很明白了。破局的办法，只有跳出游戏规则了。
休斯看向公园的正门，空荡荡的。
葵也想到了同样的事。
要先掌握有利地形。她警惕着动静，向屋子那边挪去。
「嘭！」一声炸响，没能躲过暗处的袭击，弹珠擦着葵的手臂打过去，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阿什利抱着臂，出现在公园正门，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闹剧，眼中流淌出兴奋的光芒。
她大声宣布:“还有半小时了，孩子们！”
正门处毫无遮挡。葵和休斯想要解决阿什利。他们手中有枪，有匕首，都是趁手的武器。
二人默契对视，抬腕射击，从旁却蹿出道黑影，挡住他们各自的枪口。是孩子。
“好啊！知道你们不甘于此。”阿什利大笑，“但是要按我的游戏规则来。”
必须胜过镜中的自己。
才能存活。
这是当下的共识。
两人都持有子弹，时间也接近于归零，如准备决斗的牛仔般，他们站在公园的广场两侧，枪口指向对方。
他们都叩响扳机。那一瞬间，休斯注意到葵悲伤的眼睛。
她不想越过那条线。
她可以忽视感情，加倍努力，但是不想走到黑夜中，不想抛弃为人的尊严。
“真是难看啊，我。”她说，“居然这种时候，还这么矫情。”
少女倒在血泊中，闭上眼睛。
“但无论如何，不想。那就走到这里，就足够了。”
“哥哥，对不起……不，有什么对不起的呢？走了这么远，已经足够了。”
“谢谢你。”
少女看向天空。将头脑中所有的情绪都摒弃。怨恨，愤怒，都消失了。灵魂意外的轻盈。她感觉自己要升到那高天去，意识却忽而坠入地底了。
闹剧结束了。
四月发觉屋门打开了。看向门口，面前是熟悉的友人。他花了些时间理解和消化现状。想说的话很多，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平静地看着小林。
银色头发的少年点点头。
他觉得是时候了。
“我将发动一场战争。阻止我，世界一切如常。若是放任下去，首先，这里的人会死，而后是全部。四月呀。这就是我，你自私的朋友，为你准备的最后一课。”
少年注视着友人金色的眼睛。
而后开口，如同闲聊般的语气，仿佛在讨论明天的午饭，说:“开始的话，就无法回头了。”
“嗯。回头很难。但我还是想把四月的世界还给四月。”
“通过这样的方式吗？”
“嗯，我喜欢彻底一点。”
“你觉得我会拦着你。”
“会吗？”小林歪头，笑了，“无论四月会不会。我都会支持你的。”
“好。”
四月深吸一口气。
“那我就告诉你，我的答案。”
不同于弱小的人。强者总是有更多选择。不被任何观点束缚，只属于他们自己的选择。
如果强者不愿遵守规则，场面就会难以收拾了。不同于白昼世界的相辅相成，这是黑夜世界的道理。
黑色的少年也笑了。
他说:“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实现它。”
接下来的风雨或许无需赘言。违逆浪潮之人不得愿，顺应者未必赢，拯救和复仇已然苍白无意义，世界最终归于其原貌，本质不再分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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