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啊——干翻他——！”
“嗷，打他！打死他——！”
震耳欲聋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用破帆布搭成的顶棚。
空气中混杂着劣质麦酒、汗水和血腥的气味。
那拳拳到肉，狂野原始的搏斗在下方上演——一头被铁链锁住后腿的深海鳄龟正发出沉闷的咆哮，庞大的身躯猛扑向那三个手持鱼叉、眼神绝望中的最右侧奴隶。
观景台处，坐满了人。
在一群喝得面红耳赤的糙汉中，两个面容明显俊出一大截的新人海盗挤在前排。
只见那个比较矮小的身影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肩膀好似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脸上是一种近乎呆滞的平静。
“里尔，放松点，兴奋起来！”一旁有人瞥见了这边的安静，眼睛还盯着下方，大手啪啪拍向她的背，声音里还带着兴奋。
被猛拍的里尔-也就是厉笑笑，顾不上回话，眼睛死死盯着下方正到关键搏杀的一人一兽，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胳膊里，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兴奋。
场上，瘦弱的奴隶一个狼狈的打滚，险险擦着鳄龟的猩盆血口逃生。
“艹！”耳边响起高低不一的咒骂。
厉笑笑猛灌麦酒，脚后跟无声地狠跺了一下地面，杂乱的头发半遮住那双亮得吓人、一眨不眨的眼睛。
“我不喜欢这些。”她低低回答了那人的话，声音沉闷。
而在她的不远处，另一位新人海盗则与她的安静不同。
他看起来明显热闹多了。
只见他斜倚在栏杆上，脸上挂着一个夸张到近乎僵硬的灿烂笑容，以一种毫无起伏、堪比吟诵古代法典的平板语调，对着旁边一个满身刺青的大汉滔滔不绝：
“哦！看啊！这一记侧扑多么精彩！虽然速度慢了零点三秒，导致左翼暴露，但力量感十足！嘿！兄弟，你押了谁赢？我分析了他们过去七场的胜率，理论上鳄龟的赢面更大，但你看那个瘦高个奴隶的眼神，那是一种濒临极限的疯狂，往往能创造出意想不到的变数！这真是太刺激了！太令人兴奋了！”
被他“热情”搭话的大汉打了个酒嗝，有些迷惑地看了他一眼。
身旁这小子真奇怪，说的话每个字都像在分析账本，但那过高的音调和不停的言语，又确实像是嗨翻了的样子。
最终，大汉拍了拍他的肩，粗声道：“说得好，小子！是够刺激！”然后继续吼叫着为鳄龟加油去了。
狄明觉面上笑容不变，眼神却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观察着出口、守卫的分布，以及头领们坐在哪里。
他一边记录数据，一边嘴里还在机械地输出：“哇哦——！这一下可真……他娘的带劲！”说话的同时，他框框直拍大腿，但那动作，与其说是兴奋之举，更不如说是在挥剑，僵硬得很。
他嘴上不停：“看来我们很快就能知道结果了。我已经等不及下一次出海了，听说这次的目标很特别，对吧？”最后一句话语调微微上扬，好似随口一提。
而厉笑笑坐在一旁，听着狄明觉这毫无感情的“激情演说”，忍笑忍得肠子打结，只能猛地又是一大口酒，结果呛得个满脸通红。
不过，她现在看起来，倒真像是兴奋过头了。
……
清晨。
庄园外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白色雾气，天色看起来灰蒙蒙的，连初升的日光也无法穿透，只留下一片压抑的铅灰色。
被女仆引至庄园深处的小教堂的安吉娜，与坐在第一排的谢宁宇交换了个眼神。
昨夜因浓雾被迫中断探索的不甘与新的警惕，都融在这短暂的一瞥中。
安吉娜提起裙摆，微微欠身，语调柔顺：“早安，亚瑟少爷。”
“早安，安娜小姐。”谢宁宇起身回礼，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您昨晚休息可安好？”
“托您安康，一夜安眠。”
话音未落，管家已无声地立于圣坛前。他并未身着神职服饰，却取代了神父的位置，双手微抬，用一种平直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宣告：
“晨祷开始，诸位回座。”
安吉娜与谢宁宇随其他宾客一同站立。就在这时，教堂彩绘玻璃窗外，一束稀薄的、勉力穿透浓雾的惨白光线，恰好打在管家毫无表情的脸上，将他映照得如同一个蜡像。
管家：“愿主眷顾，佑我等关系……永无谎言。”
“愿主眷顾，佑我等关系，永无谎言。”宾客们齐刷刷地低头、闭目、握拳置于胸前，口颂祷言，声音重合，动作划一。
安吉娜依样画葫芦，阖上眼，低头，嘴巴张张合合，念出的却是：“愿主保佑这该死的幻境早点完蛋。”
管家：“愿主眷顾，佑我等言行，皆遵规仪。”
安吉娜做着样子，眼悄咪咪掀开一丝缝隙，就见谢宁宇虽姿态恭谨，但嘴唇几乎未动，心里不禁暗笑。一种找到了同谋般的微小乐趣。
好不容易将这虚伪的仪式熬到结束，不待喘息，一位身着鹅黄色礼服的贵族小姐便越众而出。
她嘴角噙着一抹甜得发腻、却又隐隐透出恶意的笑容，目光直勾勾地锁住他们：
“亚瑟少爷，安娜小姐，时辰尚早，长日无聊，不如我们移步沙龙厅，玩些游戏打发时间可好？”她的语调轻快，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周槽一片附和的轻笑与赞同，将两人可能的推辞彻底堵死。
前往沙龙厅的回廊仿佛没有尽头，两侧肖像画上的人物眼神空洞，试探的低语如影随形。
“……安娜小姐方才祷告时，念词似乎与管家大人所言略有不同呢？”一个声音状似无意地在她耳边响起。
安吉娜背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正欲开口，谢宁宇已不动声色地侧身半步，将她半护在身后，冷淡回应：“安娜小姐初来乍到，对祷词尚不纯熟，心诚即可。倒是阁下，似乎对此格外关注？”
他的目光锐利，让那人干笑两声，讪讪退后。
……
沙龙厅内，馥郁的花香几乎令人窒息。天鹅绒座椅、精致的茶具，一切都奢华，一切又都死气沉沉。
起初尚是寻常的、关于天气与衣着的闲谈，然而不多时，仍是那位黄裙小姐，再次笑吟吟地提议：“光是聊天多无趣，不如我们来玩‘真言与冒险’吧？”
她眼底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规则很简单：由我转动桌面中央的银勺，勺柄最终指向谁，谁便是‘言者’。其余人皆可向‘言者’提问一个问题，‘言者’必须回答，且所言需为真，否则……”
她话音未落，周围烛火似乎都随之诡异地摇曳了一下，一道黑影闪过，墙边一盆盛放的百合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曲发黑，“……便会受到小小的‘惩戒’。”
“那么，开始吧。”黄裙小姐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拨，那银勺便在光滑的桌面上飞速旋转起来，最终，勺柄不偏不倚，正对着安吉娜。
“啊，真是荣幸，”黄裙小姐故作惊讶地用小圆扇捂嘴，“第一轮的‘言者’是安娜小姐。那我——”她扫视一圈在座那些带着虚假笑容的宾客，最终目光如钩，牢牢锁在安吉娜身上。
“安娜小姐，”她语调甜蜜，却字字带刺，“请问，您对这场婚约，内心真实的想法是？您真的……心甘情愿吗？”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安吉娜身上，空气凝固。
安吉娜心中一紧，若说实话（“我根本不认识他，谈何情愿”），必将引发规则难以预料的反弹；若说谎（“我心甘情愿”），周围的鲜花恐怕会瞬间腐败，雾中魅影将即刻显现。
她感受到谢宁宇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沉静而带有支撑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模仿着落魄贵族少女的无奈与认命，轻声答道：“家族的决定，便是我的一切。”——这既是“安娜”可能的心声，也是不掺杂个人情感的客观事实，巧妙地避开了陷阱。
黄裙小姐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她勉强维持着风度：“呵……好一个‘家族的决定’。”
游戏继续。
银勺再次旋转，不知是巧合还是某种力量的操控，勺柄指向了谢宁宇。
“看来幸运依旧眷顾我的好奇心。”黄裙小姐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她向谢宁宇提问：“亚瑟少爷，您认为安娜小姐与您……般配吗？”
谢宁宇目光淡漠地扫过在场所有“宾客”，最后落回提问者脸上，声音清晰而冷静：“婚约的意义在于联结两个家族，而非个人的喜好。”同样是无懈可击的真实回答，却将个人情感完全剥离。
几个回合下来，无论问题多么刁钻，两人都凭借急智与默契，用这种“无害真话”一一化解。黄裙小姐脸上的笑容愈发勉强，周围的NPC们也开始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焦躁。
最终，在又一次无功而返后，黄裙小姐像是耗尽了耐心，她悻悻地挥了挥扇子，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却又仿佛带着某种提示的语调低语：
“真是无趣……看来，只有西侧那棵听过无数誓言的老树，才配聆听你们内心深处无法宣之于口的真话了吧。”
她的话语在馥郁而腐朽的空气中缓缓扩散，如同一个崭新的、更加危险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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