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人会面的同时，其他人也都出现在了船上的不同位置。
凌乱的空间里，拥挤的吊床，随意堆积的私人物品，潮湿的空气里更是混杂着汗水和海盐的味道。耳边，传来几个如交响乐似的呼噜声，嘈杂的交谈声，食物的咀嚼声，以及不时引爆的、兴奋的赌博欢呼声。
“摩根，你今天手气是让海鬼叼走啦？这都输几回了啊！别到时输得连裤子都赔不起，哈哈！”
厉笑笑——此刻的“摩根”——听着耳边的对话，看着手上那副油腻腻、边角都卷了边的旧纸牌，以及桌子上那几枚少得可怜的、锈迹斑斑的铜币，再想及自己这身偏豪迈的水手服，顿时明白了什么。
她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说什么鬼话！我只是、只是没看清而已！说什么手气不好！再来！”
“哈哈哈，好好好，那就让我们见识见识‘铁钩’摩根的厉害！”周围的水手纷纷笑了起来。
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
两层贯通的长长甲板，甲板两侧排列着沉重的火炮，空气里则弥漫着火药、汗水和食物的混合味道。
“约翰，你见到那小子没？”
一个胡子拉碴、面庞被海风和烈日蚀刻成古铜色的老炮手，吸溜着碗里的炖菜，眼神里流露出鄙夷，咂舌道：“啧啧啧，你还别说，贵族就是不一样啊。出个海，就带上了这么多人，还一会说什么我们的食物不行，一会说什么我们的医生不行。呵，老杰姆那可是当了二十多年的船医，他不行，谁能行，嗯？就他带来的那个年轻小子吗？”他有些愤懑。
“而且，说什么没人伺候他不习惯，他就带了个女仆上来。啧，女仆。”他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的，“那可是个女人！大海可从来没让女人上船过！”
“哼，我看他就是想随时随地可以玩女人！”老炮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酸涩涩的，“也不怕到时候船上这么多男人，他护不护得住那小女仆。”
“……我呸！他那玩意儿是镶了金吗？凭什么好事都让他占尽！”他用力把木碗跺在桌上，盯着自己粗糙的双手，低声咒骂。
“他可是贵族。”一直默默听着的云梦泽（约翰）擦拭火炮的手微微一顿，突然出声道。
“是啊，贵族。”他喃喃道，眼神空茫。
沉默片刻，他突然嘴角扯了扯，“呵，贵族老爷。”
他狠狠啐了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该死的贵族！”
……
同一时刻，前甲板，被用一个砖石结构的灶台单独隔开的厨房，里面热火朝天，忙得不可开交。
“巴蒂斯特，别愣着，快点做，弟兄们都快饿扁了！”
狄明觉——此刻的“巴蒂斯特”——手中的炒勺不着痕迹地一顿。他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目光在角落里一个慢悠悠擦拭厨具的厨师身上停留一瞬，又掠过灶台边沿那道新鲜的砍痕，最后定格在窗口那几个扒着张望、眼神闪烁的水手脸上。
“嘿，怪了，”其中一个水手咧着嘴调侃，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人，“你今天居然没哭丧着你那可怜的薪水？不得了不得了，咱们的‘倒霉蛋’巴蒂斯特，今天怎么转性了？”
看着对方那满是戏谑的眼神，狄明觉瞬间理解了现状，心下忽然涌起一股熟悉的疲惫，暗暗微叹。话痨之后是懦夫……没完了。
他脸上肌肉绷紧，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猛地将炒勺往锅里一砸，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故意让声音带上几分压抑的恼火和习惯性的畏缩：
“吓……饿、饿着肚子哪有力气念叨！再、再催……当心我把盐当菜叶撒！”
他嘴上虚张声势，手里却故意让动作显得更加笨拙慌乱，仿佛真是个被压力击垮的倒霉厨子。
周围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
艉楼甲板上一个紧邻它的小房间。
言恒羽正低头看着突然出现在手中的海图，若有所思。
……
艉楼甲板下方、船首方向的尽头，一个阴暗、不通风的角落里，船医室内。
正午的钟声隐约传来，狭小的船医室内，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劣质烟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肉气味。
就在迈出船舱底层的刹那，谢宁宇只觉眼前一花，惯性让他原本微微抬起的右脚，落在了一处黏腻潮湿的地面上。
尚未看清周遭，一个沙哑的声音便已带着审视与敌意，从斜刺里传来：
“索恩先生，”靠在堆满污浊器械的木桌旁的一位老者吐出一口烟圈。他头发花白杂乱，如同被海风揉碎的旧渔网，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如沟壑的皱纹。
他用那双浑浊得如同搁浅死鱼眼珠般的眸子，眼神晦涩地打量着占据了本属于他位置的年轻人，语气带着一丝轻嘲：
“听说您出身于医学世家，按理说——那是见惯了大城市的干净体面……
怎么会，屈尊跟着一位贵族老爷，跑到我们这艘满是汗臭和跳蚤的船上来，‘冒险’呢？”
他刻意加重了“冒险”二字，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
谢宁宇——此刻的“索恩”——精准抓取了对话中的关键词——“医学世家”、“贵族雇佣”，再结合自身那干净整洁的白色长外套，很快，他便得出了他所扮演的医生人设——医学精英、洁癖、务实（或者说清高的傲气但带有不得已的妥协）。
他敛下眸中的思索，面色平静地转向声音来源。并在转向老杰姆的过程中，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重心，将那只不慎踩在污渍上的脚稳稳踏下，仿佛本就该如此。
他的眼神却已然降温，如同结冰的湖面。
“杰姆先生，”他的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医学的边界，不应由地域的脏净来划定。无论在何处，生命都值得被同等对待。”
他缓步走向药柜，指尖拂过几个明显被胡乱开启过的瓶罐，目光在上面残留的、与标签不符的药物粉末上停留一瞬。
“至于我为何在此，”
他侧过头，窗缝透进的一缕微光映亮他半张冷峻的侧脸，视线扫过老杰姆那双布满旧伤、关节粗大变形的手——那绝非十年八年能形成的劳损，
“或许只是因为，有些人认为，漫长的经验若固步自封，也比不上对崭新知识的一丝——”
他微微停顿，让最后两个字清晰地落下：
“——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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