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咕噜声清晰入耳。驾车的少年俊秀无双,只是细看之下,便能发现他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
“思追,我们还有多久到十全县啊?”少年肩头蓦地一沉,惊得他心猛地一跳。回头望去,本该在车内的少女此刻正倚着他,睡眼惺忪,半阖着眼眸望向他。
此人非是旁人,正是当今十格格,爱新觉罗·和孝。那赶马的少年,也正是三日前和孝在御书房初遇的蓝思追。
“公主……”
“和孝。”
蓝思追话未出口,便被和孝脆声打断。
两人僵持对视片刻,蓝思追终究败下阵来,嗫嚅道:“和…和孝。”仅仅一个名字,便已让他双颊飞红。
和孝见状,忍俊不禁,伸手戳了戳他发烫的面颊:“思追,你这脸皮怎么又薄起来啦?”
这个“又”字用得极妙。自打三日前和孝偷偷溜出宫,这一路行来,她对蓝思追动辄面红耳赤的脾性已是司空见惯。
也不知他口中那云深不知处的蓝家究竟是何等所在,竟能养出这般比闺阁女儿还要端方守礼的“闺阁男儿”。什么“不可与女修私交甚密”,什么“不可高声语”……和孝打了个寒噤,那规矩条框,真真比女儿家的《女诫》还要严苛三分。
“欸,思追,”和孝好奇地扯了扯蓝思追额间的抹额,“你确定你们家那四千多条家规,不是专给男子立的‘男诫’么?”
“和孝,抹额……”蓝思追目光紧随着少女手中被扯歪的抹额,脸上的红晕自方才起便未褪去分毫。
和孝抬眼觑他神色,暗暗撇了撇嘴,指尖一松,放开了那截云纹抹额。
见状,蓝思追如蒙大赦,悄悄吁了口气,劝道:“和孝,此行……还是回宫为妥。这般偷溜出来,皇上定然忧心。”
忆及三日前,他奉旨出宫暗中护卫十全县令陈文杰,却在马车中撞见藏匿的和孝,自此被她一路缠上,蓝思追只觉心头沉甸甸地压着一声叹息。
“我不回!”和孝断然拒绝,“我才不要留在宫里和丰绅殷德培养什么感情呢!再说了——”她眸中亮起狡黠的光,“我也想看看皇阿玛口中的所谓的天下第一聪明的陈文杰、武功天下第一的小和尚心远究竟是什么样,值得皇阿玛这样夸赞。明明思追你才该是文武双绝的天下第一人啊!”
听得如此直白的夸赞,蓝思追只是微微内敛一笑:“和孝谬赞了。”
“才没有!”和孝不以为然地笑道,旋即兴致勃勃地在蓝思追身侧坐定,学着他的姿势,一双明眸好奇地张望着车外喧嚣熙攘的街市,心中对这十全县之行愈发期待,但愿那叫陈文杰的小县令不要叫她失望才好。
身为乾隆帝的老来女,和孝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遇见蓝思追之前,她深以为自己的美貌、武功、才智皆是天下无双。谁知皇阿玛出宫祭拜了一位名叫青莲的女子后,归来便对那少年陈文杰赞不绝口。
她心中不服,自然遣人去打探了一番。要她说,那陈文杰不过是个九岁稚童,纵有些小聪明,又岂能与蓝思追的风华相提并论?
想到这里,和孝回过神,目光转向身侧的少年:“思追,你们蓝家的人,都如你这般厉害么?”
蓝思追顺着她的话,思绪飘回了云深不知处,眉宇间不自觉染上一抹温煦。虽常听金凌抱怨他们蓝家家规森严,他却觉得那里是别处无可比拟的净土——有泽世明珠般温润的宗主,有严苛却不失慈心的含光君,有跳脱却赤诚的景仪,还有……那一窝毛茸茸的兔子。
“他们都很好。”他轻声呢喃。
“嗯?什么?”和孝转过头,见他神色出神,不解问道。
“没什么,”蓝思追轻轻一叹,眼底浮起一丝怀念,“只是……忽而有些想家了。”
他望向身旁的和孝,心中微动。说来也奇,她身上竟似融合了景仪的闹腾活泼与金凌的骄矜自信。
心念所至,蓝思追忍不住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额发。
和孝却一把拍开他的手,瞪圆了眼睛,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思追!你不过长我三岁,休要用这种……嗯,看小孩子的眼神瞧我!”
“没有。”蓝思追温声解释,“只是看着你,便觉得……像极了故人。”
“故人?”和孝秀眉微蹙,心中莫名泛起一丝酸意,“也是……女孩子么?”
蓝思追摇头:“非也,他们是与我年岁相仿的少年。”
“他们?”
“嗯,”蓝思追颔首,“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挚友,一位名唤蓝景仪,一位是金凌。”
提及故友,他唇角泛起清浅笑意,“说来,若景仪与金凌此刻在此,定能与和孝你引为知己。你们……实在相像得很。”
言及此,蓝思追眼底的笑意愈深。
然而和孝却神色倏然低落,螓首微垂,声音轻若蚊呐:“宫里的孩子……是不会有真正朋友的。”
若非蓝思追身负修为,这风中细语几乎难以捕捉。
正因听清了,他心头蓦地一滞,瞬间忆起宫中所见的那些游魂野鬼,以及从它们口中窥见的深宫寂寥,立时明白了少女话语深处的孤寂。
他眸中染上歉意,低声道:“抱歉……”
和孝却猛地深吸一口气,再扬起脸时已绽开笑容:“无妨,你又没说错什么。”她眸光流转,带着一丝狡黠的亮光,“再说了,本公主如今可不再是孤家寡人,不是还有思追你么?”说着,她一把攥住蓝思追的手,“思追,我们是朋友吧?”
蓝思追本能地想说“于礼不合”并抽手,奈何和孝攥得死紧,挣扎徒劳。他只得无奈应道:“自然。只是和孝……”
他微微举起两人交握的手示意,“这般……于礼不合,恐损及公主清誉。”
和孝浑不在意地扬眉一笑:“怕什么?宫外谁认得本公主?再说了,若真损了清誉,”她眼波一转,语带促狭,“大不了我屈尊降贵,让你尚主便是!”
蓝思追喉头一哽,面颊飞红:“公主莫要玩笑!” 且不说满汉不通婚的铁律,单论他年长她一轮的年纪,这话也太过孟浪。
“我才没玩笑!” 和孝手疾眼快,趁蓝思追不备,一把扯下他额间那抹素白云纹,“你不是说,蓝家有规矩,‘抹额非父母妻儿不可触碰’么?这抹额我可都摘了不知多少回了!按你们家的道理,你也该……”
“十公主!”和孝的话音被蓝思追急切的唤声骤然截断。
以他的身份教养,实在无法对眼前的少女口出重言,最终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
指尖微动,一道无形的流光掠过,那抹额便已自行飞回蓝思追手中,被他端正地重新系好。
“公主,十全县将至,您还是回车中稍作休整吧。”
“我不……” 和孝拒绝的话语刚出口,便觉双唇如同被无形丝线瞬间缝合,竟发不出半点声音!与蓝思追相交甚熟的她,立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禁言术!
和孝倏然睁大了杏眸,难以置信地瞪向蓝思追。
蓝思追!你好大的胆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