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姚没有看到玉衡放在袖中的手已经紧握成拳，用力到掌心掐出淋漓鲜血。
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呼吸因为内心压抑的激烈的情绪渐渐趋于稀无。
荼姚的不易，玉衡就算不能全部得知，但也大概能够猜想到一二。
他更知道，她最初的大部分压力还是来源于他的存在。
那时候她也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却要在爱人和父亲双双亡故，危机四伏的情况下。
独自保住身份一旦暴露，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孩子。
荼姚爱玉衡吗？当然。
她是因为他，才开始学会那些阴谋诡计，逐渐变成了如今不择手段，阴狠毒辣的天后娘娘。
玉衡从还未破壳时就感受过她全心的爱护，从小也察觉到过暗中时时刻刻的保护和关注。
哪怕那时他还不清楚她的身份。
可他也隐隐知道，那是来自于他的亲生母亲对他的爱护。
所以他才可以那么轻易地就接受养父母对他的忽视和差别待遇。
因为他心中明白，有个人始终在爱着他。
所以，他才能有恃无恐。
在知道天后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后，玉衡不是没有对她产生过孺慕之情的。
甚至在知道她的身份后，他很快就理解她不能够亲自养育他的原因。
他从来没有因此而怨恨过她，甚至很高兴有她爱着他，而他也同样的爱着她。
哪怕那时他们甚至都没有见过彼此。
但这一切平和温情的表象都在他知道养父母战死沙场的真相后破碎了。
荼姚的手段其实做的很隐秘，单看鸟族中的其他人都未曾察觉到孔雀王夫妇战死的不对劲。
然而或许是直觉，又或许是命运，玉衡上位后还是抱着那一点微妙的心思派人暗中彻查。
而或许是他年少，或许是他的身份，天后对他的戒备没有那般深。
于是以玉衡的聪慧，还真让他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接着，便是顺藤摸瓜，真相大白。
养父母对玉衡有养育之恩，破壳而出后的几千年来的相处所生出的感情并不是作假的。
即使他们有过动摇，但也是人之常情，更不消说他们在最后仍然选择了信守承诺。
就是毁诺，这也不是荼姚能在战场上以阴谋设计，对他们下杀手的理由。
而更让玉衡觉得绝望和窒息的是，杀害他的养父母的是他的亲生母亲。
而她正是为了他才杀了他们。
玉衡的身体都在细微地颤抖，有鲜血从他宽大的袖中流出，滴落在地。
荼姚看见了，顿时大惊，“玉儿，你……”
她话还未说完，却见玉衡抬起头，雪白的面容上眼眶已是通红地看着她。
“母亲，您真的觉得您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吗？”
“您设计在战场上害死孔雀王夫妇，可曾想过那一战陪葬的还有天族和鸟族数百万将士。”
“您逼死先花神和笠泽簌离，却又赶尽杀绝地灭了太湖八百里水族生灵。”
“更不消说还有这几万年里被您打压构陷的仙神无数了……”
有滚滚泪珠自那双清亮的凤眸中潸然泪下，他惨然一笑。
“这桩桩件件的血案，无数无辜之人的性命，如此触目惊心！”
“而这一切您说都是为了隐藏我的身世之密，为了巩固自己的后位，为了能够更好的保护我……”
“既如此，母亲您有罪，我便是您的共犯。”
玉衡能够理解荼姚那些年的不易，但他却无法赞同荼姚的做法。
玉衡不是悲天悯人的圣人，否则他也成为不了在战场上以鲜血成就的天族战神。
经历过那么多人生的他也并不天真，很清楚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善就会有恶的存在。
玉衡对此的分别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倾向，他也从来不自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他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而那种因为一己私欲而肆意残害无辜的做法，无论见过多少次，玉衡都觉得丑陋至极。
他不能够因为她所做的大部分都是出于想保护他自己，就扭曲事实认为那是对的。
即使情有可原，但错了就是错了。
但同样地，玉衡也能够深刻地感受到荼姚对他真诚地全心全意地爱。
经过那么漫长岁月的洗礼，久远的记忆早已模糊，玉衡不知道他的心性是天生如此淡薄，还是因为时间的流逝。
但他能够感觉到他的七情六欲在逐渐失去的过程，而为了不让自己在转世里迷失自我，彻底成为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玉衡迫切地在每一世都努力去融入身份，努力寻找羁绊，做一个有血有肉，有悲欢喜乐的人。
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在记忆恢复后，察觉到自己与任何世界的格格不入。
若非真切地感受到荼姚对自己的感情，玉衡怎会如此轻易地接受她这个母亲，如此地在乎她，并且……
把她当做自己与此世最深切的羁绊。
正因为这样，他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母亲一错再错，一步步走入穷途末路，无法回头。
玉衡抬头看向天空，透过婆娑大阵的漆黑天幕，他仿佛感受到了一双无形又无处不在的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
那是天道。
他已经看到了，若是荼姚再执迷不悟下去，她的结局将会是如何地万劫不复……
可就算这样，他也要救她，她犯下的错，结下的因果，日后都由他来替她偿还和背负。
“母亲，凤凰本是自昭昭烈火中诞生的光明之鸟，您当年也是最骄傲明烈的鸟族公主。”
“但这些年您一步一步追逐着权力，真的还记得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吗？”
玉衡看着素衣寡淡，不复华丽的荼姚，清亮锐利的凤眸透彻地像是直直看进了她的心底。
在他看来，早在爱人和父亲死后，荼姚就开始一步步在权力的漩涡里迷失自我了，以致于心性越来越偏执甚至扭曲。
她想要操控权力，可最终被权力操控的却是她自己。
荼姚愣住了。
她一直以为她的孩子，她的玉儿……
该是恨她的。
她一日也没有抚养过他，还杀了他的养父母。
这些时日她也想过了，若是玉儿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他养父母死亡的真相。
那么这些年来，玉衡对她的冷淡也就可以解释了。
可她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想……
看着面前玉衡眼中隐隐地失望、矛盾与痛苦，和莫名地悲哀，听着他一声声一针见血的质问，荼姚心痛如绞又振聋发聩。
那个想法再一次不可避免地涌上她的心头。
所以，真的是她做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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