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予泽送来的那本《大兴舆地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苏莞泠的心上。白日里,她将那锦盒塞在衣柜最底层,看也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被菱歌或任何不期而至的访客察觉出端倪。她必须表现得对那本书毫无兴趣,甚至有些厌弃,才符合“三痴”小姐的人设。
然而,到了夜深人静,当菱歌在外间榻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后,那本书便仿佛有了魔力,吸引着苏莞泠悄悄起身,点燃那盏小小的油灯,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
灯光昏黄,映着她专注而明亮的眼眸。她看得极快,几乎是狼吞虎咽。这本书对她而言,不仅仅是地理志,更是她理解这个世界的说明书,是她摆脱“路痴”名号、甚至未来某天可能逃离樊笼的理论基础。她强迫自己记忆重要的山川关隘、州府治所、主要水陆交通路线,尤其是京城周边的详细舆图。
一连几夜,她都在这种秘密的、高度紧张的学习中度过。精神上的亢奋支撑着身体的疲惫,但她也清楚,这不是长久之计。油灯的光线昏暗伤眼,深夜不眠也让她白日里更加精神不济,险些在给苏莞凝请安的途中因为打盹而绊倒,引来姐姐担忧的询问,她只好用“夜里梦多睡不安稳”含糊搪塞过去。
必须找到更安全、更可持续的方式获取信息和学习。她想到了相府的书阁。作为当朝宰相,苏文渊的书阁藏书定然极为丰富,远非一本《大兴舆地志》可比。而且,书阁白日里虽有仆役打扫,但入夜后通常无人,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场所。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疯长。风险极大,但收益也同样诱人。
机会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降临。苏莞泠隐约听到外间菱歌翻身的声音和小声嘟囔,似乎是起夜。她立刻闭眼装睡,听到菱歌轻手轻脚出去又回来的动静,随后呼吸再次变得平稳。确认菱歌睡熟后,苏莞泠的心跳开始加速。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穿上早已准备好的、颜色最深的一套旧衣裙,如同暗夜里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泠香阁”。
夜间的相府,寂静无声,只有巡夜家丁偶尔走过的脚步声和更夫遥远的梆子声。白天地图在心中快速展开,她凭借着这几日暗中观察和套话得来的信息,避开主路,专挑草木繁盛的小径和回廊阴影处潜行。紧张让她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屏息凝神,心跳如鼓。
幸运的是,原主“路痴”的名声实在太响,巡夜的家丁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位三小姐会有胆子、有能力在深夜独自潜行,警惕性并不高。有惊无险地,她摸到了位于府邸中轴线东侧的书阁院外。
书阁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飞檐翘角,在朦胧月色下显得肃穆而神秘。院门虚掩着,并未上锁,这让她松了口气。她像一尾游鱼般滑入院内,借着花木的掩护靠近书阁主体。
底层的门是锁着的。她抬头望向二楼,一扇窗户似乎没有关严,留有一条缝隙。楼外有一棵高大的古柏,枝干虬结,恰好伸向二楼的窗户。攀爬树木对她这个现代灵魂来说并非难事,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没少上树掏鸟窝。
她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抱住粗糙的树干,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向上爬。身体毕竟还虚弱,爬到一半已是气喘吁吁,手心也被树皮磨得生疼。但她咬紧牙关,终于够到了二楼的窗沿。
轻轻推开那扇未关严的窗户,一股更加浓郁的书卷和墨香混合着淡淡的尘埃味扑面而来。她心中一喜,敏捷地翻窗而入,双脚落在了柔软的地毯上。
成功了!
二楼比想象中更加昏暗,只有月光透过窗纸,投下模糊的光影。她不敢点火折子,只能借着微光摸索。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排列,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书籍。她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沿着书架缓缓移动,指尖划过一本本或新或旧的书脊,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经史子集,兵法农工,医卜星相……种类之繁多,让她眼花缭乱,仿佛一个饥饿的人突然闯入了满是珍馐的宝库。她找到了一排明显是地理志和游记类的书架,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本,就着月光勉强辨认。
正当她沉浸在这知识的海洋中时,楼下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是锁被打开的声音!
苏莞泠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有人来了!这么晚了,会是谁?巡夜的家丁?还是……书阁的管理人员?
脚步声很轻,却很稳,正沿着楼梯向上走来。一下,一下,敲击在苏莞泠的心尖上。
无处可逃!二楼只有这一扇窗户,此刻跳窗必然弄出巨大声响,而且楼下的人很可能已经听到她爬树的动静!书架虽然巨大,但藏身其后很容易被发现。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锁定在角落里一个巨大的、用来存放卷轴画筒的红木柜子。柜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些空间。
脚步声已经踏上了二楼的最后一级台阶。
来不及多想,苏莞泠用最快的速度,像只受惊的兔子般钻进了那个柜子,轻轻合上柜门,只留下一条极细的缝隙用于观察和呼吸。柜内空间狭小,充满了陈年木料和宣纸的味道,她蜷缩着身体,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月光朦胧的二楼。来人并未点燃灯火,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径直走向靠窗的一个书案。
借着透过窗纸的微弱月光,苏莞泠看清了来人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眉眼深邃,正是她那冰山义兄,苏予泽!
他怎么会深夜来此?!
苏予泽似乎并未察觉柜中的不速之客。他在书案前坐下,并未翻阅书籍,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似乎是信筒的东西,就着月光,极快地浏览着里面的纸条。他的眉头微蹙,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紧要的事情。
苏莞泠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她拼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祈祷着他尽快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苏予泽看完信,将纸条凑近烛台(他并未点燃,只是做了一个销毁的动作模拟),然后起身,在身后的书架上熟练地摸索着,似乎触动了什么机关,一块木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了一个暗格。他将信筒放入暗格,又将木板复原。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熟练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苏莞泠看得心惊肉跳。这书阁,竟然是苏予泽处理秘密事务的据点!那个暗格里,不知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做完这一切,苏予泽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目光缓缓扫过整个二楼,那双在暗夜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似乎不经意地……掠过了苏莞泠藏身的柜子方向。
苏莞泠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惊呼出声。他发现了?不可能!她藏得很好!
苏予泽的目光并未停留,很快移开。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负手而立,久久不动。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孤峭的背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和沉重。
苏莞泠躲在柜中,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不知过了多久,苏予泽终于转过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下了楼。片刻后,楼下传来轻微的锁门声。
直到确认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苏莞泠才如同虚脱一般,瘫软在狭小的柜子里,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依旧跳得厉害。
劫后余生的庆幸过后,是更深的恐惧和疑惑。
苏予泽深夜在此处理密信,书阁中有暗格……他到底在做什么?这相府平静的表面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暗流?
而她,今夜这番冒险,是福是祸?苏予泽……真的没有发现她吗?
她不敢久留,等到气息平复,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柜门,如同来时一样,沿原路返回。只是这一次,她的脚步更加沉重,心头笼罩着一层更浓的迷雾。
当她终于安全回到“泠香阁”,重新躺回床上时,窗外已经透出了熹微的晨光。
这一夜的经历,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那个月光下孤峭的背影,和书阁中隐藏的秘密,却无比清晰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无意中,似乎撞破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会将她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