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拿着那枚失而复得的旧铜镇纸,步履沉稳地穿过雨后的庭院,回到了泽园。书房内,苏予泽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竹叶,面容依旧冷峻,看不出情绪。但墨染跟随他多年,能敏锐地察觉到少主周身那股比平日更沉凝几分的低气压——显然,丢失这件看似不起眼的旧物,确实让他不悦。
“少主,”墨染上前,恭敬地将擦拭干净的镇纸呈上,“找到了。”
苏予泽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墨染手中那枚熟悉的铜镇纸上,冰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接过镇纸,指腹摩挲着上面古朴的纹路,沉声问道:“何处寻得?”
墨染垂首,语气平稳地回禀:“是在泠香阁附近游廊下的排水沟渠缝隙里。是三小姐……偶然提及,说曾见野猫叼着圆物钻入那处,属下循迹探查,果然在其中。”
书房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
苏予泽握着镇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墨染:“苏莞泠?她如何得知?”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
墨染将当时的情形详细复述了一遍,包括苏莞泠如何“好奇”地指着缝隙说看到“亮亮的东西”,如何“童言无忌”地联想到野猫和“圆圆的东西”,以及菱歌无意中失言提到“镇纸”后,苏莞泠那番看似毫无逻辑、却阴差阳错将线索指向具体位置的“傻话”。墨染叙述得客观冷静,没有添加任何主观判断,但正因如此,才更显离奇。
“……三小姐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深思。找到镇纸后,她显得很是惊讶和……欢喜。”墨染最后补充道。
苏予泽沉默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又是她!苏莞泠!
账房数目的事,还可以勉强解释为痴人对图形数字的偶然敏感。可这次呢?一件丢失在泽园、与她毫无干系的旧物,她如何能“偶然”看到野猫钻洞,又如何能“童言无忌”地将猫、圆物和丢失的镇纸联系起来,最终精准地指向了那个被所有人忽略的、极其隐蔽的角落?
这绝不仅仅是“运气”或“偶然”能解释的!
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关于苏莞泠的一切:投湖醒来后的种种“异常”、马球会上那看似笨拙实则有效的应对、对姐姐苏莞凝那些超乎“痴傻”范畴的开导、以及如今接连两次看似无心却切中要害的“提示”……
这一切碎片,原本被他归结为“借尸还魂”的妖邪作祟,或是别有用心之人的精心伪装。他始终用最警惕、最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她,认为她的一切行为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和威胁性。
然而,墨染此刻的禀报,像一把重锤,敲击在他固有的认知上。如果她是妖邪或细作,她为何要帮助寻找一件对她毫无价值的旧物?这非但不能获取他的信任,反而会暴露她的“异常”,引他更深探究。这不符合任何阴谋的逻辑。
可若说她真的只是“劫后开窍”,一个痴傻十余年的人,即便灵智渐开,又怎会拥有如此……近乎妖异的、对细节的洞察力和联想力?这种能力,绝非“开窍”二字可以概括。
难道……真的存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属于“痴傻”本身的、某种超越常理的直觉或禀赋?就像民间传说中,有些痴儿在某些方面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
这个念头让苏予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用逻辑和理性分析判断。可苏莞泠的存在,像一颗投入他严密思维体系中的石子,打乱了一切固有的规律。
他重新审视手中的铜镇纸。这镇纸并非贵重之物,却是他生母留下的少数遗物之一,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它的失而复得,确实解了他一桩心事。无论苏莞泠是出于何种原因、用何种方式提供了线索,客观上的结果,是她“帮”了他。
这种认知,让苏予泽感到极其不适。他厌恶不受控制的因素,更厌恶欠下人情,尤其是欠一个他始终抱有最深戒备的人。
“她近日……还有何异常?”苏予泽的声音依旧冰冷,但细听之下,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否定,多了一丝探究。
墨染沉吟片刻,答道:“三小姐日常依旧深居简出,言行符合病愈休养之态。只是……前两日,明月公主曾去过泠香阁,似乎起初有些不快,但后来却派人送去了贡品蜜瓜。据下面的人说,三小姐应对公主时,依旧是那副怯懦懵懂的样子,并未有出格之举。”
公主?苏予泽眉头微蹙。拓跋明月性子骄纵,她去寻苏莞泠的麻烦在意料之中,但事后赠瓜示好却有些蹊跷。难道连那位眼高于顶的公主,也察觉到了苏莞泠身上的“不同”?
信息汇聚在一起,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结论:苏莞泠,这个他名义上的义妹,绝非简单的“痴傻”或“伪装”。她身上一定隐藏着更深的秘密,而这种秘密,目前看来,似乎……并不全然是恶意的?
这个想法让苏予泽的心绪更加复杂。他习惯于将威胁清除在萌芽状态,但对于一个可能并无直接恶意、甚至偶尔能带来“意外之喜”的变数,他需要重新制定策略。
“加派人手,看紧泠香阁。”苏予泽最终下令,语气森寒,“一举一动,皆需详报。但……若无确凿证据,暂勿惊扰。”监视依旧,但态度已从“随时准备清除”悄然转变为“密切观察,谨慎对待”。
“是。”墨染领命,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苏予泽将镇纸轻轻放回书案原位,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雨已停,阳光穿透云层,洒下缕缕金辉,但他眼底的寒意却并未消散,反而沉淀得更加深邃。
苏莞泠……你究竟是谁?你展现出的这些“价值”,是无心插柳,还是另一种更高明的……自保手段?
他第一次发现,这座他自以为掌控一切的相府,似乎因为这个“死而复生”的痴女,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那坚如冰山的世界观,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而裂缝之后,是更深不可测的迷雾。
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观察,来重新评估这个突然变得“有趣”起来的……妹妹。而这场评估的结果,将直接决定苏莞泠未来的命运。是福是祸,犹未可知。